上次媽媽打電話來催我回去的時候,我還覺得挺煩。三年前我來到廣州這座繁華而生機勃勃的城市,在這兒我有許多朋友,并擁有一份令人滿意的工作,還交了一個理想的男友,我像一條魚兒一樣暢游在這座城市自由的空氣里,真的不太想回家。
但這次,我決定回去一次。因為媽媽說:“你奶奶快不行了。”我的心一震,有隱隱的痛襲來,仿佛聽到一個最強烈的聲音在召喚,我必須馬上回去!
小鎮(zhèn)還是我記憶中冷月清秋的一幅畫,沒有酒吧,沒有麥當勞,一切沉寂如故。
當我背著行囊風塵仆仆趕回家的時候,看見奶奶正在臺階上曬太陽,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舊衣裳,一頭零亂的白發(fā),斜斜地歪在一張破舊的藤椅上,顯得蒼老而憔悴。這張?zhí)僖?,我小時候爬過千百次。我剛叫了一聲,她立即就掙扎著站起來了,眼中散發(fā)出驚喜的光彩,走過來緊緊地抓著我的手,上上下下打量著我,說,我的丫丫長成大姑娘了。說著,眼淚就順著滿是皺紋的臉頰流了下來。
爺爺和奶奶共生養(yǎng)三個子女,我爸爸是老大,下面有兩個妹妹,生活得清寒貧苦,爸爸和姑姑們很小就外出找生活,爺爺去世后,奶奶就一個人守著這間老房子,爸爸和姑姑們多次想接奶奶回去一起住,都被倔強的奶奶拒絕了。
我出世后,因為爸爸媽媽工作忙,一直是奶奶撫養(yǎng)我,一帶就是十年。在重男輕女的鄉(xiāng)下小鎮(zhèn),奶奶視我若掌上明珠,想方設(shè)法給我吃好的、穿好的。我記得小時候,為了給我做一碗魚頭湯,奶奶迎著刺骨的寒風,脫掉鞋襪,在冰冷的江里撈魚。為了給我買一條裙子,奶奶還偷偷撿過破爛。在鄉(xiāng)下,人們都說:“沒有比王大娘帶孫女更嬌慣的了。”
奶奶欣喜地告訴我,她剛送走了一個小男嬰,她前一個月還在替人家做保姆。一個月100塊錢,除了生活費、藥費,她每個月要為我攢著50元錢。
她小聲地說:“丫丫,你知道這幾年我攢了多少錢么?一共有800元!如果我的病能好,到你結(jié)婚的時候就能夠為你打一個金鎖了。她的聲音低沉虛弱,說話間不停地大聲喘著氣。我知道做嬰兒保姆是最勞心勞力的,要換洗尿布喂奶粉,晚上連睡覺都要起來好幾趟。我不知道奶奶70多歲的病體怎么受得了。我心痛地責怪她:“奶奶,你這么大年紀了為啥還要如此操勞呢?累壞了身體可怎么辦!何況我又不缺首飾,你看,這是我給自己買的碧玉手鐲。”我朝著奶奶晃了晃手腕上的手鐲。
奶奶并不介意,說:“傻丫頭,我當然要攢錢,等你結(jié)婚的時候一定要送你一個金鎖的。我們鄉(xiāng)下的風俗,女兒家出嫁的時候,都要帶上金鎖,它能消災(zāi)避邪保平安的。你的姑媽、姑姑都有。你是我的心肝寶貝,我希望有那么一天能看到你帶著奶奶的金鎖漂漂亮亮地出嫁。”奶奶拉著我的手,幽幽地嘆了一口氣,“不過,奶奶活一天算一天,可能快到頭了。”我咬著嘴唇,緊緊地抱著奶奶,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奶奶體弱多病,生活孤苦,可倔強的她卻從不伸手向爸爸或姑姑們索要錢物,為了她心愛的孫女,她一大把年紀了還不辭辛苦替人家做保姆。
“奶奶,今晚我要和你一起睡,我要聽你講故事,唱歌子。”“奶奶老了,哪里還記得什么故事、歌子呢。”奶奶慈愛地撫著我的頭發(fā)。我記得小時候我最愛鉆進奶奶的懷里,嗅著奶奶身上清新的體香,伴著奶奶的輕吟淺唱,甜甜地進入夢鄉(xiāng)。我再次把頭深深地埋進奶奶懷里,一股熟悉的清香沁人心脾,我的淚再也忍不住了,似斷了線的珠子紛紛滑落。
在孤獨的奶奶心里,我這個孫女比什么都重要,我是她的太陽,她的整個生命。而我又給了她什么?在我心里,工作和男友占了一大半,我只記得今年的流行色和哪家的pub的啤酒只要25元一杯,這三年來,我真的把她給忘了。望著清貧而滿足的奶奶,我心里的愧疚達到了頂點。
小鎮(zhèn)的物價還是很低,10元錢可以買一大堆的東西。這幾天來,我陪在奶奶身邊,極盡孝道,給她買這買那,逗她開心,也為減輕自己心中的負罪感。我知道,我欠奶奶的,一輩子都還不完。
村里小賣鋪的老板告訴我,以前奶奶每到星期六晚上8點,都會搬個小板凳坐在公用電話機旁,固執(zhí)地等我的電話。三年前去廣州之前,我曾漫不經(jīng)心地答應(yīng)過奶奶每周六晚上會給她打電話,后來到了廣州便把這事給忘了。三年來,我竟一個電話都沒有給奶奶打過。我現(xiàn)在想象得到奶奶在那些晚上等不來我的電話是多么失望,從8點等到10點,再一個人孤獨地睡去。我真恨自己為什么對奶奶這么不守信用,為什么幾年來我竟如此輕易地忽視了奶奶。也許,這個世界上沒有比我更殘忍的人了!
十天后,奶奶的病情突然惡化,很快就不能下床了。她可能也知道自己的大限快到了,有一天吩咐人叫來金匠,把那包用手絹包了一層又一層的零錢換了10克金,并替我選了花樣,一直監(jiān)視著金匠打了個小小的金鎖。她拉過我的手,把那個金鎖用紅布層層包好,像完成一項儀式似的莊嚴地交給我,說:“丫丫,我這個心愿總算了結(jié)了,放心,奶奶會保佑你一世的。”奶奶一生行善,堅信自己死后會修成菩薩。她嘆了一口氣,眼中滿是慈愛和歉意,又說:“只是這鎖太單薄了些。”
不!世界上再也沒有什么比奶奶這份情更厚重的了。我握住奶奶的手泣不成聲。
公司的電話不管它,男友的電話不管它,我又多請了一個月的假。我每天給奶奶梳頭,跟她講我的心事。看著她的白發(fā)一縷縷地脫落,看著她的生命如秋葉一樣在風中慢慢飄零。二十天后的一個清晨,奶奶在我的身旁安然去世,她的手腕上套著一只碧綠的玉鐲,那是我從自己手上褪下給她帶上的,希望這個帶著我氣息的玉鐲,能陪伴奶奶一路走好,在天堂里不再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