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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聲如潮

民國初年,蘇北古黃城駐守著一個保安團,團長叫劉二黑。有一年遭天災,莊稼顆粒無收,來年春,饑民成群,餓殍遍地,保安團也鬧起了糧荒。劉二黑請示上峰要糧,上峰回電四個字:就地解決。

本就是土匪出身的劉二黑這下堂而皇之地重拾老本行,命部下打家劫舍、四處搶糧。轉(zhuǎn)眼間到了夏天,負責南路搶糧的團副向劉二黑報告一樁古怪事:城南二十里有個汪家寨,是個兩千來人的大村寨,村民們雖說也都面黃肌瘦的,卻沒一個外出逃荒要飯的,更沒有餓死的,突襲搶掠之下,卻發(fā)現(xiàn)寨子中家家戶戶也不過只存有半口袋糧食而已,最多撐上三五天;而過得十來日,寨中村民依舊樂呵呵地活著,豈非咄咄怪事?

老奸巨猾的劉二黑立馬就明白了——汪家寨一定有“度荒糧”!所謂度荒糧,乃是鄉(xiāng)間有些德高望重、目光長遠的老族長,在豐年時按人頭逐戶收繳些糧食,秘藏某處,等荒年再均分給大家,共度饑荒。

劉二黑軟硬兼施,終于暗地里從汪家寨中收買了一個內(nèi)線,得知汪家寨的度荒糧全藏在村西汪翰林的墓室中。這汪翰林是明朝人,堪稱汪氏族人的祖先,中過翰林做過高官,死后受封,墓地規(guī)格極高,只是幾百年過去,屢經(jīng)戰(zhàn)亂,墓室早被盜墓賊一掃而空。事不宜遲,劉二黑點起一個連的士兵,押著十幾輛膠轱轆大馬車,自己則扯著那個內(nèi)線,共坐一輛雙開門的馬拉轎子車,親打頭陣,直撲翰林墓。

來到汪家寨西,在內(nèi)線的指點下,沿著一條野草掩映、蜿蜒曲折的小徑,劉二黑他們終于找到了翰林墓,只見翰林墓地處高阜,周邊盡是野蘆葦叢生的水洼,翰林墓前,高高地豎著一座四柱三門的石牌坊,石牌坊后站立著兩溜石馬石羊,煞是威風。士兵們下了馬車,正要挖掘石墓門,卻見一個手牽山羊的牧羊人從地下冒出來似的,不顧一切地撲擋在墓門前。劉二黑下了轎子車一看,只見這牧羊人打著赤腳,腰橫一支竹笛,長相極是奇特:四肢細短,肚子卻高鼓如孕婦,四方大臉,鼓眼泡,招風耳,大嘴巴,粗脖頸,活脫脫一身蛤蟆相貌!

劉二黑忍不住“撲哧”一笑:“你就是汪蛤蟆吧?果然人如其名。”牧羊人一怔:“你怎么知道我的外號?”隨即大叫道,“這是我們汪家祖先的墳墓,我是守墓的,你們青天白日的,豈能干傷天害理的盜墓勾當?”劉二黑一聲冷笑:“哼,我看你不僅是守墓的,更是守糧的!快快滾開。”汪蛤蟆反將墓門護得更緊。劉二黑一使眼色,團副拔出手槍,“叭”的一槍將汪蛤蟆牽的山羊打了個羊頭開花。汪蛤蟆呆愣半天,到底敢怒而不敢言,離開墓地,鉆進了蘆葦叢——不用說,他是跑回汪家寨通風報信去了。劉二黑毫不為意:有兵有槍,怕個鳥!

士兵們吭哧吭哧,費了好大功夫終于挖開墓道門,鉆進墓室,只見墓室內(nèi)極是寬敞,既干爽又通風,確是藏貯糧食的好地方,擰亮汽燈再一照,人把高的荊條糧囤一個挨一個,抓把囤里的糧食一嚼,咯巴干脆。粗略一算,這些糧食足夠全團人馬吃半年的!

“快搬快搬!”劉二黑喜得眉開眼笑。士兵們卷起袖子正要搬運糧食,只聽一片吶喊聲中,手執(zhí)大刀長矛、鐮刀鐵鍬的村民們趕了過來,黑壓壓地將翰林墓圍了個密不透風。汪家寨白發(fā)蒼蒼的老族長帶頭上前,質(zhì)問劉二黑為什么要掘人祖墳。

劉二黑“嘻嘻”一笑,耍起了無賴:“你們的祖先汪翰林昨夜托夢于本團長,說要向本團捐獻軍糧。本團長半信半疑的,來到這兒掘開墳墓一看,還真的有糧!”老族長強壓怒火哀求道:“劉老總,實不相瞞,墓中糧食是我們寨兩千口人的活命糧,請您給我們留下一半,不,哪怕留下幾囤也成……”

劉二黑眼一翻:“顆粒不留!”一聞此語,怒火中燒的村民們氣炸了肺,直向前擁。“你們膽敢搶軍糧?”隨著劉二黑的威喝,團副拔出手槍,沖天連放幾槍,總算止住了村民們的腳步。對峙了一陣,見村民們?nèi)圆煌巳ィ瑒⒍诓淮笈?,喝令士兵們壓上子彈,拉開槍栓,將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村民。村民們牙齒咬得咯吱響,拳頭攥得緊緊的,不時有人低吼:“吃槍子是死,沒了糧食也是死,咱們不如拼了!”人群又躁動起來,連一向穩(wěn)重的老族長也額頭青筋綻出,就要帶大伙往前沖。

劉二黑見狀,“嗖”的從腰里拔出一面小紅旗——只要小紅旗一舉一揮,士兵們就要放槍!

千鈞一發(fā)之際,汪蛤蟆擠上前來,手擺得似風吹荷葉,力勸老族長帶大家往后退。老族長氣呼呼地道:“沒了糧食,讓大伙吃啥保命?難道吃你汪蛤蟆不成?”

汪蛤蟆一跺腳,一咬牙:“好,若是沒了糧食,就、就吃我汪蛤蟆,不,是讓大伙兒吃蛤??!”

大伙兒聞言,鼓噪聲不覺低落了許多:汪蛤蟆之所以得了這么個外號,不僅僅是他的長相像蛤蟆,更因為他號令得動蛤蟆,是遠近有名的“蛤蟆王”!翰林墓周邊的這片蘆葦茂盛的水洼之地,與幾里外水波浩渺的小神湖相通,養(yǎng)不得魚蝦,恰成了蛤蟆生長繁衍的天堂,平常日子,隨時隨地便可見到鋪天蓋地的蛤蟆們從小神湖跳躍而來,成片成串地在蘆葦間掐脖扯腿,蕩秋千似的嬉鬧,而雨過天晴,更是蛙聲聒噪,響徹十里。獨守孤墓的汪蛤蟆吹得一手好笛子,每日與蛤蟆們朝夕相處,熟識了蛤蟆的生活及習性,反復揣摩、試探之下,竟似懂得了蛙語,只消笛子一吹,蛤蟆們便如得到號令一般,“呱呱”相鳴,此伏彼起,應節(jié)而和!蛤蟆多,便有嘴饞之人帶了網(wǎng)兜和鐵笊籬,伏身蘆葦叢中,捕捉起蛤蟆如拾草芥。汪蛤蟆每每見了,便騎上石馬,吹起“嗚哩嗚嚕”的笛音,便只聽一陣“撲撲簌簌”之聲之后,蘆葦叢中的蛤蟆竟一只也不見了,全跳往小神湖了!不用說,全是汪蛤蟆使的神通,實在令人稱奇而又恨得咬牙切齒,詛咒他是蛤蟆精轉(zhuǎn)世。如今,若是汪蛤蟆允許大家來此捕捉蛤蟆以充饑腹,估計度過離秋收僅剩兩個月的饑荒應是不成問題。大伙兒又是一陣騷動,不過,這陣騷動并沒有再往前擁,而是往后退去。老族長知道汪蛤蟆是言而有信之人,便無力地向村民們揮揮手……

村民們退走之后,劉二黑也命令士兵收起槍支,繼續(xù)搬運糧食。不一時,墓室中的糧食搬盡了,十幾輛大馬車上成袋的糧食堆得小山高,把原本鼓鼓的膠皮轱轆壓得半癟。劉二黑抬腳上了轎子車,而轎子車的另一側(cè)則溜下來一個戴眼罩的家伙——不是別人,正是那個眼線。那眼線點頭哈腰地從劉二黑手中接過一百個袁大頭,揣進懷中,一弓身鉆入蘆葦叢中,先走一步。接著,劉二黑的馬車隊也掉轉(zhuǎn)車頭,后車作前車,隨著一聲鞭響,車轔轔,馬蕭蕭,沿原路返回。

不成想剛行了十來步,卻聽蘆葦叢中傳來一陣急促而迅疾的笛聲,怪異而刺耳——不用說,是那個汪蛤蟆所吹。忽然,第一輛馬車的駕轅馬一聲嘶叫,停下來四蹄亂彈,直尥蹶子,任車夫如何鞭打,再也不肯前行。劉二黑和士兵們大詫,跳下車往前一看,只見蘆葦叢中無數(shù)的蛤蟆奔躍而來,小的如拳頭,大的似簸箕,齊聚馬車前方,個個昂首鼓睛,一派同仇敵愾的氣勢。士兵們被眼前這幕場景驚呆了。不一時,蛤蟆越聚越多,在那條蜿蜒小道上壘起了一堵蛙墻。突然,旁邊不遠處又傳來一聲慘嚎——原來那個懷揣袁大頭、尚未走多遠的內(nèi)線竟被蛤蟆們推搡倒地,隨之大大小小的蛤蟆們在他身上疊起一層又一層的羅漢。蛤蟆們努力地向上攀登,很快摞起一座小山。內(nèi)線慘嚎著,不一會兒便沒了聲息,顯然是斷氣了——一個大活人,竟被蛤蟆生生壓死!

眼見眼前的蛤蟆陣潮水般涌過來,士兵們?nèi)珖樕盗耍褪菑乃廊硕牙锱莱鰜淼膭⒍谡б娭乱残捏@肉跳,兩腮亂抖,好不容易才咬緊牙關拔出手槍,將一只沖在最前面的蛤蟆打了個肚皮翻白。槍聲使士兵們回過神來,隨之舉槍齊射,“啪啪叭叭”地將子彈一排排地放出去。那蛤蟆雖倒下一層又一層,腥氣四溢,但在笛子聲中,依舊前仆后繼,視死如歸。這下,士兵們握槍的手不聽使喚了。劉二黑還要再放槍,團副哭喪著臉提醒他:“大哥,弟兄們的子彈不多了……”

劉二黑愣怔半天,忽有所悟: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怎么忘了那個蛤蟆王了呢!劉二黑一彎腰,“蹭蹭”地爬上了高高的石牌坊,居高臨下,循著蘆葦叢中的笛音,連開兩槍,笛聲啞了!劉二黑舞著手槍高叫:“快快開槍!”士兵們壓上最后一排子彈,一陣格外猛烈的射擊之后,蛤蟆陣終于動搖了。“沖,給老子沖過去!”劉二黑不失時機地指揮。士兵們揚鞭打馬,馬車直向蛤蟆陣沖去,膠皮轱轆下血肉橫飛。眼看蛤蟆陣就要崩潰,卻又聽得蘆葦叢中笛聲驟起,曲調(diào)為之一變,悲愴激昂,似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蛤蟆們精神大振,不僅重新鼓勇結(jié)陣,而且蹲踞如虎,頷下氣囊鼓翕起來。一霎時,齊鳴的蛙聲轟然雷響,十幾匹拉車的馬頓止嘶叫,一齊喑啞!士兵們先是目瞪口呆,隨之頭暈目眩,胸中氣血翻騰,耳中鼓膜盡裂,個個疼得捂耳抱頭,有的甚至躺在地上打起滾來。高居石牌坊上的劉二黑更是為蛙聲所震,肝膽俱裂,一個倒栽蔥栽了下來,直撞石基,腦漿迸裂!

眼看就要遭受滅頂之災,最先明白過來的團副連連沖天開槍,喝令士兵:“快快快!把糧食全、全搬卸下來……”士兵們強忍疼痛,將馬車上的糧食一袋袋直往下丟。待車空糧盡,笛聲停了下來,蛙聲也戛然而止,隨之蛤蟆陣也如退潮一般,漸退漸小,不一時竟無影無蹤!士兵們哪敢多停留,拉了劉二黑之尸,惶惶如喪家之犬,趕上馬車落荒而逃。

再說心猶不甘的村民們?nèi)诖蹇谡局兀爮暮擦帜箓鱽淼年囮嚇屄暫屯苈?,個個震撼莫名,待看到保安團空車而逃,更是驚奇不已,急忙重聚翰林墓,只見蛙尸遍地,而袋袋糧食全在道上堆著呢。道旁不遠處橫臥一具人尸,尸身下袁大頭撒了一地,細一看,其人乃是村中富戶、常去古黃城賣油的油坊主——原來,出賣度荒糧的內(nèi)鬼是他!而在蘆葦叢中,人們也找到了汪蛤蟆,只見他已身中兩槍而亡,手中猶自緊握竹笛……

村民們眼含熱淚,將汪蛤蟆就地掩葬在翰林墓主墓旁的耳墓中——他是汪翰林的好子孫!此后,每到傍晚,翰林墓的周邊便涌起一陣陣蛙聲,越來越響亮,越來越宏大,如怒潮拍岸,如松風過壑,經(jīng)夜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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