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終此一生,我們都不能明白他。他是怎樣為一件原本無關(guān)的事心潮洶涌,怎樣挺身而出仗義執(zhí)言,怎樣鋃鐺入獄,站在一個兩難的選擇面前,他又有著怎樣的姿態(tài)和決絕。
這算什么選擇,屈辱地死去,或受辱而茍活。強(qiáng)勢如他,也必定曾陷入最艱難苦澀的困惑罷!幸而他最終選擇了后者,終于“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終于留下一部千古絕唱——《史記》。
問他為什么?!為什么你能、你甘愿承受如此恥辱?因為不愿死如螻蟻。寧可活下來,完成一部足以令他自許自傲的作品。此書一出,當(dāng)震驚世俗,流傳千古,令天下人心傾服之!那么他當(dāng)日所遭恥辱,也自然洗脫了。盡管決心堅定不已,可現(xiàn)實的反面能量大過美好未來的積極意義。恥辱加身,流言所指,身心俱疲。他也一定曾在面對廣闊、永恒卻虛無的天地時心生惶惑,一定曾無數(shù)次在無意識的恥辱的溫習(xí)中被刺痛而驚醒。他在《報任安書》中這樣寫道,“……其次剔毛發(fā)、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讀到這一句時,我竟幾乎墮下淚來!他將他郁積在心的憤懣和疼痛,統(tǒng)統(tǒng)傾注了進(jìn)來罷?所以讀來才是極苦、極痛,令人傷之切之的。
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這句話或許也適合子長吧。為什么一定要活下來寫完《史記》?是作為記載者,對歷史與生俱來的責(zé)任感?是作為政府官員,對雖然將罪名加諸于他卻仍不失為一代明君的漢武帝的忠誠?這些因素必然都有,然而我想,更重要的,是他對于自己所受的恥辱的敏感和疼痛。我們不能只是籠統(tǒng)地說,司馬遷是一個有大人格的人,是一個偉大的忍辱負(fù)重的史學(xué)家。他也是血肉之軀,盡管他寫道,“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至激于義理者不然……”,可既然生而為人,“人情”事實上已是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至激于義理者亦然。正如我們不能把自己的思想抽出來,然后指著說這是靈魂,這是肉體。靈魂與肉體,人性與人生,都是交錯纏雜無法分離的。
《史記》之所以讓他愿意傾注畢生心血,“成一家之言”之所以如此重要,固然想借此流芳百世,更直接更使他日夜心如刀絞的原因應(yīng)當(dāng)仍是他的恥辱,我想這就是“人情”在他身上所表現(xiàn)并為我們看到的。無怪孟子要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只有當(dāng)一個人飽受折磨,甚至到了司馬子長這樣對人生再沒有別的期望的地步,才能心無旁騖,才能極堅強(qiáng)極有韌性地付出數(shù)十倍于常人的努力。
可如今換個角度看他的人生,歷史的煙云卻模糊了當(dāng)年的每一點細(xì)枝末節(jié)。
我不禁要問,留下一部《史記》,人生就是有意義的嗎?
著出《史記》的司馬遷也好,留下《離騷》的屈原也好,這些在當(dāng)時看來是郁郁不得志并飽受命運戲弄的人們,他們?nèi)松囊饬x是否就是我們今天所看到的模樣呢?司馬遷自言,“少卿視仆于妻子何如哉?”倘若他真的輕視一切“人情”,他存在的意義豈不是全部凝聚在《史記》上了嗎?一部書再偉大,又如何能比得過一個人的生命和活力所包含的意義?我們贊許《史記》,或許贊許他的豪情和思想更甚于《史記》的史學(xué)價值。司馬遷把他殘余的人生糅入了《史記》,他為英雄豪杰們立傳,走過他們的叱咤風(fēng)云和金戈鐵馬。阿這就是他的人生和快樂!那么人生的意義和追求,正如紀(jì)德一直堅持并告訴我們的,應(yīng)該是真正的快樂。人是為快樂而活著的。
司馬遷在文中提到很多人,李斯,韓信,侯竇嬰,周勃,呂不韋,孫臏……或功高蓋主而遭忌,或才華橫溢而被妒。可是對于這曲折卻精采的一生,他們到底是滿意的吧?既然深知“伴君如伴虎”仍要不顧一切地走上這條路,誰還會去希冀一個安詳?shù)耐砟??是,他們更愿在?zhàn)場甚至官場死去,死于你死我活的斗爭,這才是他們潛意識里所熱衷和追求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