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腳步日記5則

她望著天花板出神。

醫(yī)院里總有一股很奇怪卻無法殆盡的味道，平均分布在重癥室的每個角落，蔓延，蔓延……她一動不動，聽那些落在地板上的步伐所發(fā)出的清晰，短暫又連續(xù)不斷的聲音。還有女人尖細又絮絮叨叨的討論，男人煩躁而沉重的咳嗽，孩子仍不知疲倦地玩鬧，老人卻沉默不語。年輕的護士用一口莫名其妙的方言所講訴的那些不甚為有趣的人生故事在她腦海浮現(xiàn)，以至于她開始幻想和猜測，那些快樂聲音的來源是幾零幾病房的不幸的人。她暗笑那人愚蠢，不肯給自己的人生一個簡單安靜的句號。她已經(jīng)五十歲了，一事無成。人生，對她來說不過一場快要結束的鬧劇。

她微微側了側身子，方便拿到床頭的水杯和一本日記。那水是過了夜的，自然沒有一點溫度，像她冰冷的手掌，再無法傳遞一絲溫暖。所以，她只低頭抿了一口，便皺了皺眉頭放下了。那本子倒還算精致，順滑干凈的皮面，上頭是一幅漂亮的卡通畫，她這是才想起來些什么，這是她自己畫的吧，她遞給她同桌看時，曾那么自信的告訴她——“畫的不錯吧”。她只愣了一會兒，又晃過神來翻看封面。第一面是一片空白，她明白這是因為她當時想著在別人偷看時她能在翻著一面的第一時間內(nèi)奪回本子。但事實證明，確實沒有任何人對她稀奇古怪的想法感興趣。她在一種自我嘲笑的心態(tài)下翻開了邊角似乎有些泛黃的紙張，默讀著。

6月27日晴

我決定今天開始寫日記了，但并不是我想寫而是老師說這是一樣作業(yè)。其實我更喜歡做些別的事情，比如看《四驅兄弟》或《魔豆傳奇》之類的動畫片。當然《流星花園》我也不會拒絕。啊！這純粹是浪費時間，把我的生命花在毫無意義的事情上，不如讓我?guī)筒ベI煙！買煙還有一元跑路費呢，雖然我不愛跑步，但應該會比現(xiàn)在有趣得多。

她笑了笑，是啊，當初她的老師不正是這樣對她說的么——“你再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寫在作業(yè)上，我就罰你重寫！”她第一次受到批評似乎也是那個時候。那老師姓王還是姓李她已經(jīng)記不清了，但他一生氣必定會推一推鼻梁上的眼鏡的習慣她卻是絕對忘不了的。那天她以為沒有睡好，倒頭就貼上了桌板進入了夢鄉(xiāng)。她夢到了啥呢？夢到一只怪手正向她拍來……全班哄堂大笑，同學們皆無比幸災樂禍的看她被拍腦門。她那時有多委屈啊，想哭又哭不出，咧著個嘴想罵人又不知道該罵誰。那只怪手的主人卻只推了推眼鏡，不再理他。當她以為老師寬宏大量，這事兒已是息事寧人的時候，卻在她的作文簿上的歷史最低分上明白了——老師跟你玩兒呢，怎么可能不生氣！何止是生氣！你已經(jīng)“失寵”了！而如今她再想，那個老師也許沒有任何想法罷，她的那篇歷史新低也確實是值了那個分數(shù)。哈，原來當時困擾了她那么久的煩惱竟是這樣一個簡單明了的真相。

她又翻了幾頁。

10月16日多云

阿鴦再也不是我的好朋友了！我都跟她說明白了她怎么還怪我？不就是一封信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煩死了！每次她都那樣，老是無緣無故生氣生氣生氣，又不聽別人跟她講道理，我沒偷看來著的，還老是說我壞話，在背后唧唧歪歪算什么英雄好漢？不就是絕交么！我會要賴著她不成？絕交就絕交！反正這一次我一定不會先道歉！

她沒有說話。阿鴦？阿鴦！她記起來了，那個叫劉鴦的女子。她的家境并沒有她殷實但成績卻很好。人長得清秀十分，兩彎柳眉，一對大眼和一口潔白整齊的牙，笑的時候臉上的肉會積成團兒，顯得可愛又有福氣。那封神秘的信，原是她寫給她夢中情郎的，她只因為好奇而把玩了一下信封，便重新又放了回去。誰知阿鴦知道后哭得一塌糊涂，她一股腦地告訴她自己并沒有偷看信的內(nèi)容，但她根本不相信，硬是把偷看的撒謊的罪名全扣到了她的頭上。后來呢？她當時簡直氣昏了頭，“大義凜然”地和阿鴦絕交了……當然，兩個星期以后她們又重歸于好，原因是班級中其它的小團體再無法使她們推心置腹了。當時的她總覺得阿鴦沒必要，芝麻大的事情也值得生那么大的氣。但現(xiàn)在的她卻有一點兒理解了，那個年紀的女孩兒心中總不缺乏粉色情懷，她不照樣為一個男孩魂牽夢縈么？那人是誰呢？她記不起來了……

一陣風吹地樹葉間沙沙作響，醫(yī)院的窗簾被吹起，帶進了一股久違的清新的味道，她縮了縮身子，讀著被風吹到的那一頁。

12月2日多云

我討厭媽媽。她總愛說我的不是，還那么小氣，我真受不了她。

啊，母親……她眼眶一熱，心中如刀割一般的疼。曾幾何時，她忘記了那張或親或怒或悲或喜的臉。曾幾何時，她夢中再尋不到那份溫暖和沉靜……她的母親，那個總是穿著可笑俗氣的衣裳，那個說起話來毫無風度可言的女人如今在哪兒呢？那時她一句“我恨你”不知她是否還耿耿于懷，又是否傷到了她那顆飽經(jīng)滄桑的心。她恨她嗎？不！她只是因為她穿一件帶了口子的破軍服而感到尷尬。她怨她嗎？不！她只厭惡她那口普通話不如其它知識分子娓娓動聽。她并沒有惡意的憎惡，在不知不覺間將那個名為母親的堅強女人祭拜。她忘了那個女人的音容笑貌，也忘了那些溫柔如水的擔心和關懷。二十年前，她摔門而去，硬生生地奪走了那個孤苦女人的唯一希冀，奪走了她僅剩著的廝守的幸福，將這個世界上最愛她的人毫不猶豫地推向了地獄，親手送她到萬丈深淵。這么多年來，她嘗盡了人間冷暖，早已不記得回家的路。但她依舊相信，只要再次記起，必定又會見到那個堅定而又美麗的身影在等著她，對她說一聲……回家。但此刻，她在沒有了這等癡心妄想，這是種奢望罷，她只能抱著遺憾到另一個世界去道歉了。只愿她還記得她的名字，還能再輕輕地用她那飛絮般美麗的聲音為她祝愿。她后悔嗎？是的。后悔她那時的沖動，后悔她的幼稚所帶來的蝴蝶效應。她此刻終于明白，那等瀟灑和帥氣所換回的代價那么大，讓她的人生與幸福二字像同一平面的平行線，再無相交。

她調整了一下情緒，又翻了一頁。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黑白的照片，上頭男孩的樣貌早已看不清，卻讓人感到十分溫暖和甜蜜。下邊兒寫著：

2月12日晴

祝他生日快樂！

她認得他！很久很久以前，她對他熟悉的不得了。她永遠不會忘記自己多么熱切地盼望著那人的回應又一次次的失望而歸。她長大后，曾一度為那是矯情的自己而感到無地自容，但最后又無可奈何的將這段記憶藏匿于心。她想起來了，那個小女孩為了一個可貴的微笑曾做過多么可笑的事情，為了他的關注，她拼了命去學習，去運動，去打扮。她總是傻呆呆地躺在床上，笑嘻嘻地將那些從小說和偶像劇中學到的只言片語自動代人到她和他的世界中去，她的夢想是他，她的信仰也是他。為了成就一個與他匹配的窈窕淑女，她開始對自己嚴格要求，盼望著他的目光一片刻的停留。她第一次覺得自己的世界中多了一個美麗的秘密，猶如一束獨享的陽光，柔軟而神秘，卻足夠溫暖，讓她充滿動力。當然，她何嘗不明白這不過是她的一廂情愿。或許他永遠不會知道，很久很久以前，自己的身后有一個面紅耳赤的女孩為他癡狂……

她笑著哭了，翻到最后一頁。

1月17日多云

日記寫完了，不知道我以后還會不會寫。我想，假如我長大后再看見，一定會大笑出聲！那么，長大的我，我希望你：

1.成為漫畫家吧！

2.你會有一堆很好很好的損友對吧！

3你會有一個很愛你的人。

4你會很富有，和你媽媽住在很大的房子里！

……

5你的人生一定會非常非常非常美好！

她合上日記，沉思許久，又嚎啕大哭。

她不知該怎么面對這一句句跨越了三十年的祝愿，她變得那么可悲，失去了夢想，友誼，愛情，親情甚至是希望。她還是沒有變成那個自己想象的自己……

最后，她給那個曾經(jīng)的少女取了個動人的名字——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