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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

他提著半吊子酒,神色匆匆地走在回家路上,這是一條窄窄的石子路。

這一帶已經(jīng)荒廢好久了,政府打著“土地是經(jīng)濟(jì)基礎(chǔ)的”名號,推倒了不少老房子,面積挺大的,不知道要建什么。遍地的碎紅磚,細(xì)縫里丑陋地冒著幾叢及膝的狗尾巴草,拇指大的鋼筋就這么四仰八叉在地上,一層層剝落的鐵銹,紅剌剌地滲進(jìn)黑黢黢的土地。一眼望去,突兀地顯著一幢廢棄的二層辦公樓,是八十年代盛行的青白色漆,只是漆身也掉得差不多了,白一塊,灰一塊,還有些細(xì)密的青苔,錯雜在一起,看著有些讓人作嘔。房子的腰身已經(jīng)向前傾了,墻體上開裂出幾條足有拳頭大小的洞,猙獰的地梁筋一根根赤裸在空氣里,泛著腥味兒。他就住在那里,不,還有他的兒子也還住在那里,他知道。

他低著頭嘴里碎碎念著什么,在石頭的碰撞聲里,聽不真切。黑棕色的酒在瓶里劇烈地震蕩著,妄圖用它柔軟的身體撞開堅(jiān)固的枷鎖,一次次遍體鱗傷,又一次次地奮死掙扎。天有些黑了,現(xiàn)在的三月還是冷的,冬氣還沒有消散,走在路上,風(fēng)吹著人一鞭子一鞭子的冷。他小心地高高抬起腳又慢慢地落下,腳上是破洞的墨綠色解放鞋,黑色橡膠的鞋底,每次一穿上,舒服是腳到心里的:嘿,又輕又軟!枯瘦的臉上露出干干的笑。腳下坑坑洼洼的磚頭,在這半黑不黑的夜里,冒出邪惡的小心思。他抖了抖,又抱緊了手中的酒。

天慢慢黑了,沉沉地壓在他的肩頭,他挑著一擔(dān)的清冷月光,寂寞又蕭條。他走得很快,聽說——馬航370失聯(lián)了!

推開門,摸索著門后的尼龍繩,“啪嗒”一室昏黃。他不喜歡現(xiàn)在滿大街的花花綠綠的光,明晃晃的,照著人想哭。璀璨的燈光,直直的,好像可以洞悉自己深藏的秘密,在它面前,他體無完膚。這樣的繁榮美麗,他要不起。但他卻唯獨(dú)鐘愛那橙黃的白熾燈,暖暖的,是久違的幸福;暗暗的,讓他看不清這現(xiàn)實(shí):泛黃的報(bào)紙巴巴地貼在玻璃上,嗚嗚的風(fēng)嘩啦嘩啦地響著。他抬頭看了眼墻上的照片,匆匆瞥了眼,轉(zhuǎn)手去拿碗。藍(lán)色條紋的桌布上,擺著的是今天的報(bào)紙,他顫抖著戴上老花鏡,趁著一絲暖意的光,細(xì)細(xì)地讀,一遍,一遍。墻上的噠噠聲,像西湖上悠悠擺渡的船,泛起了往事,十二年的細(xì)水長流,他獨(dú)釣一江寂寞。動了動有些僵硬的手,慢慢地把報(bào)紙折好,小心擺在一旁。他倒了碗酒,終于抬頭緩緩地看了一圈,他的家。還記得那時,鄉(xiāng)委書記蹬著一雙锃亮的皮鞋來到這里。他突然想到了兒子,12年前曾經(jīng)也是這樣一雙嶄新的皮鞋,灰黑的筆挺筆挺的西裝,站在登機(jī)口向他遠(yuǎn)遠(yuǎn)地招手,如果那時自己將他留下來,結(jié)局是不是不一樣……書記從黑亮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份合同,鄙夷地看著眼前驚慌失措的他。他懂的,政策很早下來了,終究會有這一天,公家大院里的人都一戶戶搬了,據(jù)說政府還撥了不少補(bǔ)償款。手心的汗浸透了他攥得緊緊的衣角,他搓了搓手,想接卻又放下了,他不想搬。這里,還有兒子,還有兒子住在這里,這里有兒子的味道,兒子——他真的沒走。他端起碗,一口喝下。辛辣的味道,拼殺著他的嘴,喉嚨,胃。他又倒了一碗酒,就那么靜靜地坐著,棕褐色的酒,不溫不火地煮著空氣,空氣里泛著漸漸濃郁的酒香。

他有些醉了,慢慢地端起碗,一點(diǎn)點(diǎn)地倒在地上,濺起一顆顆混沌的水珠,他還是沉默著,不慌不忙。他抬頭,對上了墻上兒子那張笑著的青春洋溢的臉。就那么細(xì)細(xì)地看著,兒子,兒子,他有些喃喃地叫著,就那么輕輕的,悲涼的。他不敢相信,兒子就這么突然沒了,甚至連尸體都沒有!他不知道在飛機(jī)直直墜落時,慌亂的乘客有沒有傷到他;他是否也像小時候那樣驚慌失措的大喊,爸爸,爸爸,我害怕;他是否在閉上眼的最后一刻,想到過他這個父親,在他心中無所不能的爸爸。他甚至不敢想象,冰冷的海水中,兒子驚慌失措地拍打著機(jī)艙,陰森的海水肆無忌憚地吞噬一切……

澎湖的海底,埋葬著的,是他的兒子,還有他對人世——殘存的希冀。

他就那么定定地看著兒子,混黃的眼睛里布滿血絲,像傍晚的天空上,燎原的紅光,那要燒毀一切的欲望。

以前大院里的人都說‘老徐,你家出了個狀元啊,以后,可是要上北京哩!’這時他總會毫不吝嗇地大笑,一臉的滿足。后來,兒子爭氣,真的去了北京,24歲的大好年紀(jì)。他一直相信兒子會一帆風(fēng)順,找個好姑娘,結(jié)婚,再添一兩個孩子??墒?,呵,他低低地笑了,嘶啞得像失修的口風(fēng)琴。他沒有等到兒子的未來,2002年華航空難,從幾萬里高空墜入海底的,不只是兒子,更是他的心。

如今,他老了,兒子卻還在他的記憶里從未長大。

現(xiàn)在,馬航M370出事了,154個中國人,85個外國人下落不明。他淺淺地酌了一口混沌的酒,嘴角咧開了一個若有似無的笑。也好,并非只有他那么痛苦。吹進(jìn)門縫的風(fēng)嗚嗚地唱著葬歌,柔和的光線中,他的周身泛著陰冷的寒光。他一直以為沒有人能理解他的痛苦,他憎惡,他痛恨,湛藍(lán)的天空中嗡嗡作響的飛機(jī),多少無辜的靈魂葬送在那個看似銅墻鐵壁的巨大墳?zāi)估?!如今?39個人下落不明,不止我一人受這錐心之痛。再拿起那報(bào)紙,沒有溫度的紙張,官方的語言,不痛不癢。他突然看得有些凝滯,當(dāng)年報(bào)道里死亡的字眼仍刺得眼睛火辣辣的疼,捏著那報(bào)紙死死坐了一天。他冷冷地看著那一個個小小的方塊字,他明白,馬航失事,家屬撕心裂肺的痛。他有些動容,是啊,200多條生命啊,說沒就沒了,聽說里面還有剛出生的嬰兒,還有一家三口……他望了望兒子,緩緩地端起碗,醇香的酒沿著碗延,流落在坑洼的地上。他的動作很慢,滴答的秒針,滴答答的水聲,混亂中迷茫的交織。這一碗,不是給兒子的,是給他們的。他突然有些痛恨自己的心軟,不能同情,怎么可以同情!他咻的收回了手中的碗。這樣冰冷的世界,你以溫柔待它,可誰又溫柔待你了!他的心中一陣驚醒,是,他自私,是,他不是人,但沒有兒子,他又以什么態(tài)度茍活?但,二百多人下落不明的字眼一直在他的眼前揮之不去,他有沖動去安慰在機(jī)場哭嚎的人們,那些像十二年前自己的人。

幽暗的燈光下,他僵硬地坐著,冷毅的臉龐上清晰的淚痕。呼吸中,彌漫的苦難和憐憫的錯雜交織。燈光下,他落寞的背影,蒼白易碎。

后來,鏗鏗的挖土機(jī),碾過嶙峋的磚瓦,轟一聲,顫抖在風(fēng)中的他死守的希望,應(yīng)聲而倒。

后來,鋪天蓋地的新聞,X省部署集資項(xiàng)目,有望建成該省第一個飛機(jī)場。路邊一個呆滯的老人,一個冷饅頭從他的手中,咕嚕嚕地滾落,一輛車開過,他看著地上碎成末的白色,扎眼的尸體,訕訕地對著他笑……

后來,他終于落荒而逃了,帶著他最愛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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