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熊

我和藏族向?qū)姲褪窃陔x野外觀察站不遠的一條小山溝里發(fā)現(xiàn)這只熊崽的那天，我倆到高黎貢山南麓觀察一群野生藏驢，太陽快落山時，才動身返回觀察站，我們踏著落日的余暉，沿著時斷時續(xù)的古驛道，在杳無人跡的老林子里穿行，林子里一股野桂花的清香成雙成對的紅嘴相思鳥在枝頭啁啾喧鬧，幾只可愛的小金貓在草叢追逐嬉戲，當我們在一棵四個人才合抱得過來的紅松旁停下來，準備喝點兒水歇口氣時，突然咿傳來一聲柔弱的叫聲，聲音有點兒粗，有點兒澀，不像狐嘯豺嚎，也不像是嚙齒類動物在叫，我們循聲繞到大樹背后，哦，樹心是空的，形成一個一米高半米寬的樹洞，那奇怪的聲音就是從黑黢黢的樹洞里傳出來的。

也許是金貓的窩，我說不，金貓善爬樹，窩一般都搭在樹腰的洞里，不會在地面建巢的很有叢林生活經(jīng)驗的強巴搖著頭說就在這時，樹洞一陣響，一個球形的東西，渾身裹滿樹葉，蠕動著，爬到樹洞口來了，強巴用樹棍撥去它身上的樹葉，我們大吃一驚，原來是只小熊崽我的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從腰際拔出左輪手槍刷，的一個向后轉(zhuǎn)，做好貼著大樹，手端著獵槍，槍口指向茂密的樹叢。

別責怪我們膽子比老鼠還小，待在棕熊的窩邊，那危險性不亞于闖進了龍?zhí)痘⒀?，都說老虎厲害，其實，世界上真正的食人虎是極少見的，老虎畏懼人，遠遠聞到人的氣味或看到人的影子就會悄悄地溜走，只有年老體弱失去捕食能力的老虎或受了槍傷瀕臨絕境的老虎才會襲擊人，其他猛獸如獅子雪豹豺狼等，也跟老虎差不多，不到萬不得已不會輕易來找人的麻煩，但棕熊就不一樣了，不知是熊的脾氣格外暴烈，還是熊的腦袋比較簡單，聞到人的氣味后，會不顧一切地朝人撲來，很少有主動撤離的。

在高黎貢山一帶，很難聽到有誰遭到過虎豹的撲咬或狼群的追攆卻幾乎每一個村寨里都能找到一兩個被棕熊抓傷的獵人，尤其是帶崽的母熊，攻擊性更強，只要發(fā)現(xiàn)自己的窩邊有其他動物或人走動，非沖出來拼個你死我活不可。

曾發(fā)生過這么一件事，一伙兒地質(zhì)隊員在一座小山頂上野炊吃中午飯，突然一頭母棕熊從樹林里躥出來，吼叫著一巴掌摑倒一個地質(zhì)隊員，其他人被迫開槍打死了這頭瘋狂的母棕熊，然后順著足跡四處尋找，最后在一華里外的一只小山洞里找到了兩只還在吃奶的熊崽，換了其他任何一種野獸，相隔那么遠，一定會采取不動聲色的策略，藏在巢穴里，等這伙兒地質(zhì)隊員吃飽喝足后自行離去。

我們側(cè)耳諦聽，四周樹叢里沒有可疑的聲響，一顆提到嗓子眼兒的心才放了下來，看來，母熊還沒有回巢，暫時還沒有什么危險，我這才敢將視線移到樹洞口，打量那只小熊崽這是一只雌性小熊崽，約有籃球那么大，全身金黃，兩只小耳朵漆黑如墨，眼睛還沒睜開，據(jù)此判斷，出生還不到40天，因為棕熊幼崽出生40天后才睜開眼睛，小家伙顯然是餓了，嘴唇咂動著，腦袋在樹葉里一拱一拱的，肯定是想尋找母熊的乳頭。射擊準備，強巴的動作比我還快，一眨眼工夫已經(jīng)背上小熊。

趁母熊還沒回來，我們快走吧，我提心吊膽地說。也許，母熊發(fā)生了意外，回不來了。強巴望望天邊那輪快墜進山峰背后去的紅日，若有所思地說何。不見得，熊的視力不好，俗稱，熊瞎子，都是白天外出覓食，太陽落山前趕回巢穴，因為天一黑它們就什么也看不見了，行走困難，特別是帶崽的母熊，心里惦掛著寶寶，決不會拖到太陽快落山了還不回家的。

這話說得有道理，根據(jù)野外調(diào)查資料顯示，棕熊實行走婚制婚姻形態(tài)，也就是說，公熊和母熊只在發(fā)情期聚在一起，其他時間都各自分開生活，母熊單獨撫養(yǎng)子女，為了確保安全，母熊臨外出覓食前都要把熊崽喂飽，然后用樹葉將寶貝緊緊裹起來，熊崽吃飽奶后，倒頭大睡，約三四個小時后才會醒來，母熊就利用這段空閑，抓緊時間尋找食物，一般情況下，母熊總是在熊崽醒來前趕回窩巢，母熊的時間掐得很準，就好像腦子里有一架精確的鐘，因為一旦錯過時間，不懂事的熊崽醒來后就會爬出窩去或發(fā)出叫聲，母熊不在身邊的話，毫無自衛(wèi)能力的小熊崽便會遭遇不測。

現(xiàn)在，這只小熊崽已經(jīng)醒來，四周卻不見母熊，由此看來，母熊可能發(fā)生了意外，但什么事情都可能有例外的，萬一這頭母熊天生玩兒性大，在樹林里這兒找找蜂蜜，那兒掏掏鳥卵把時間給耽誤了，晚一點兒才回家呢，也不能排除這種可能。

母熊在溪流里捉魚，手氣不好，好幾次狡猾的魚兒險些落入它的爪掌，結(jié)果又從它的眼皮底下溜走了，爭強好勝的天性使它不甘心就這樣空著肚子回家，總想著接下去這一撲一定能捉到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魚，遺憾的是，這小小的心愿總無法實現(xiàn)。就這樣，時間像流水一樣淌走了，直到夕陽西下，它才捉到了一條黑鯇此刻正心急火燎地往家趕呢。

還是走吧，萬一讓母熊撞見，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我說。這時，夕陽已經(jīng)落下山去，紫色的暮靄無情地吞噬著光線老林子里一片幽暗，我和強巴剛要轉(zhuǎn)身離開，突然，十多米開外的一棵銀杉樹上有兩道銳利的綠光從我們臉上劃過，天還沒完全黑透，我們定睛望去，葉簇里藏著一張色彩斑斕的金貓臉。金貓是一種身手矯健的中型猛獸，體長約一米，是著名的林中殺手，狩獵時頗有心計，常會在暗中窺測野豬，雪豹等大型猛獸的窩巢，趁母獸離巢外出覓食之際，捕食沒有防衛(wèi)能力的幼獸。

毫無疑問，銀杉樹上這只不懷好意的大金貓也發(fā)現(xiàn)了在紅松樹洞口蠕動的小熊崽，垂涎欲滴，只等我們離去，便會箭一般躥下來捕殺。我和強巴同時停下腳步，面面相覷?？蓜e黑貓偷魚，白貓挨打。金貓如果往我們身上栽贓，我們可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啊，我倆同時想到了一個問題，倘若我們現(xiàn)在走了，那只大金貓必定會肆無忌憚地叼走小熊崽，母熊回窩后，發(fā)現(xiàn)寶貝不在了必定會拼命尋找，棕熊的視力雖然不佳，但嗅覺卻十分靈敏，肯定會聞到我們的氣味，然后循著我們的足跡和氣味跑到野外觀察站來同我們算賬的，那樣我們可就吃不了兜著走啦。

強巴撿起一塊石頭用力朝銀杉樹擲去咚，的一聲，石頭重重地砸在銀杉樹干上，那張色彩斑斕的貓臉倏地不見了沒用，貓聞著了腥味兒，是攆不走的我說我彎腰將樹洞口的小熊崽塞回樹洞深處，并將枯葉堆在它身上，沒用，你藏得再好，金貓也能把它搜出來的。強巴說。要不，就在這兒守著，等母熊回來你指望母熊會向你道謝嗎那？你說我們該怎么辦？強巴沉吟了一會兒，說或許，我們該把小熊崽抱回觀察站去，如果母熊沒發(fā)生意外，回到家，會嗅著我們的氣味找上門來的，我們就把小熊崽還給它。也只有這么辦了，我脫下外衣，將小熊崽裹了起來，抱著走強巴則端著獵槍在前面開道，以防母熊突然出現(xiàn)。

謝天謝地，一路平安無事好幾天過去了，母熊沒有出現(xiàn)，看來強巴判斷得很準確，這只倒霉的母熊肯定是在覓食途中遭難了。我們用奶粉和肉粥喂養(yǎng)這只小熊崽，它很貪吃，胃口也大得驚人，一頓要兩瓶牛奶外加一大碗肉粥，很快，我們的奶粉和腌肉就告罄了，于是，我讓強巴到小鎮(zhèn)上去采購副食品，就在強巴外出的那天上午，小熊崽睜眼了，當時，我正用竹勺給它喂肉粥，喂完了，想把它抱回紙箱去，我們用大紙箱給它做了個窩，擺在帳篷的角落里突然，它閉著的眼睛慢慢睜開了，水汪汪的，像兩顆晶瑩的黑葡萄，好奇地望著我，哦，它出生滿40天了，我很高興，把它摟進懷里，撫摸它的背，小家伙兒柔順地蜷縮在我的懷里，溫潤的嘴吻舔著我的手和我的衣裳我壓根兒也想不到，它睜開眼后我同它短短幾分鐘的愛撫會給它今后的生活帶來這么多的麻煩。

小熊崽一天天長大，越來越漂亮了，頭部的絨毛金黃淡雅棕色的體毛深淺不一，形成朦朧的圖案，胸部與喉嚨的毛純白如銀，再配上兩只黑耳朵，整個皮毛的顏色花哨艷麗，我們給它起名叫麗麗。

小麗麗活潑可愛，逗人喜歡，每天早晨天一亮，它就會來到我的床邊，舔我的臉，把我叫醒，然后蹲在我面前，陪著我一起做早飯，我們要外出工作了，它總要把我們送到柵欄邊，我們走出很遠了，它還趴在柵欄的木樁上，使勁兒抻長脖子，目送我們離去，傍晚，當我們出現(xiàn)在觀察站前時，隔得很遠就聽見它急切的叫聲了，它在柵欄前來回奔跑著，腦袋在木樁間的縫隙拼命拱動恨不得能沖破柵欄跑出來迎接我們，當我們穿過吊橋跨進門去小麗麗就會撲到我身上來，親吻啃咬，親熱得無法形容，非要我把它抱起來不可，當我們開始忙著做晚飯時，它一會兒躺在地上打滾兒，一會兒在我們膝邊繞來繞去，一會兒顛顛跑去捉飛落在帳篷邊的麻雀，一會兒又把我的一只皮鞋叼出來，嘴里嗚嗚叫著擺出一副扭頭要逃的姿勢，引誘我去追它，它最大的愿望，就是晚上能允許它爬到我的床上來，睡在我的腳跟邊，我嫌它臟，總是不客氣地把它抱回紙箱去，它就會不滿地呼呼朝我吹氣，等熄燈后，又悄悄地從紙箱爬出來，鉆到我的床下睡，床底下潮濕陰涼，我怕它生病，只好把它抱到床上來，它高興得一個勁兒舔我的手，表示對我的感激之情。

曾經(jīng)有一位動物行為學家說過這么一段話，凡需要親獸照顧撫養(yǎng)才能長大的幼獸，幼年期都會表現(xiàn)出某種可愛來，以吸引親獸守護在它的身邊，不要棄它而去，除了血緣關(guān)系外，幼獸強烈的依戀情態(tài)，鮮亮嬌嫩的皮毛，憨態(tài)可掬的模樣，天真的撒嬌或生氣，都會激發(fā)起親獸憐愛的沖動，加深了親獸與子獸的血肉親情，這是非常重要的補償機制，以補償親獸在漫長的育幼期間所付出的心血和辛勞，幼獸越活潑可愛，親獸的責任心就越強，反之，幼獸如果有智力障礙，反應(yīng)遲鈍或不懂得如何討取親獸的歡心，親獸的責任心就會稀釋淡化，有的還會拋棄幼獸。

我和強巴住在一起，小麗麗對我們兩個人親疏有別，如果我不在場，小麗麗對強巴也很親熱，也愿意讓強巴來抱抱它，但只要我一出現(xiàn)，它立刻就會從強巴的懷抱里掙脫出來，把感情傾瀉到我的身上來，它不大講衛(wèi)生，身上弄得很臟，強巴給它洗澡它哼哼唧唧老大不愿意，但我給它洗澡，它卻乖乖的一動不動。強巴不無嫉妒地對我說我也喂它東西吃，也逗它玩兒，它為什么對你特別親呢，是不是你有什么魔法把它給迷住了我沒有什么魔法，當時我還不知道動物有，鑄定式記憶因此無法解釋小麗麗的情感取向為何聚焦在我身上。

母熊出現(xiàn)了。那是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我正夢見自己順利地通過了博士論文答辯，突然覺得自己的身體像驚濤駭浪中的舢舨猛烈搖晃起來，睜眼一看，強巴站在我床前，神情緊張地輕聲說聽好像有熊在吼叫我坐起來，豎起耳朵，果然隆隆，的雷聲靜下來后清楚地傳來熊的吼叫聲，好像就在附近，聲音很響，我們撩起帳篷的布窗，外面風狂雨驟，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等了一會兒，一道閃電劃過，把大地照得如同白晝，我們看見了一頭大熊，直立著，就站在我們柵欄外的防護溝前，尖尖的嘴吻伸向天空，發(fā)出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吼叫豆大的雨珠打在它的臉上，濺起一片迷蒙的水霧毫無疑問，這是小麗麗的媽媽，野獸都怕閃電和驚雷，也怕狂風和大雨，假如不是為了尋找失散多日的寶貝，沒有一只熊會在雷雨之夜跑出來的過了一會兒，傳來，撲通，一聲巨響，從聲音猜測，母熊跳進兩米深四米寬蓄滿雨水的防護溝里去了，又傳來，劈啪劈啪熊掌擊水的聲響，熊是一種善泅水的動物，聽起來，像是母熊在橫渡防護溝，果然，數(shù)分鐘后，傳來拍打和撞擊柵欄的聲音乒乒乓乓十分嚇人，我們隔著帳篷的布窗，用手電筒照射過去并用鍋鏟敲擊臉盆，企圖嚇退母熊，但收效甚微，開始手電筒光照在它臉上，臉盆發(fā)出刺耳的聲響時，它還曉得要收斂一點兒停止了拍打和撞擊，但幾次以后，它就不再害怕光的照射和丁丁當當?shù)穆曧懥耍^續(xù)搞它的破壞。

對母熊來說，為了找到并救出自己的寶貝兒，刀山火海也敢闖的啊我將左輪手槍上了頂膛火，強巴也把獵槍端在手里，萬一母熊撞開柵欄，我們只好開槍自衛(wèi)了。順便提一句，在我們照手電筒和敲擊臉盆對付母熊的過程中，小麗麗縮在我的被窩里，顯得很害怕，它當然聽到了母熊的吼叫聲，但沒表現(xiàn)出任何激動，它已經(jīng)忘了自己的媽媽。幸運的是，木樁很粗，柵欄很結(jié)實，直到天亮，母熊也未能進到觀察站來雨過天晴，夢幻般的霞光照亮了大地，我和強巴壯著膽子鉆出帳篷，母熊畢竟有點兒怕人，氣咻咻地游過防護溝去，退到離觀察站約四五十米遠的一片樹林里。

這時我們才看清楚，這是一頭站起來和人差不多高的母熊臉形瘦長，酷似馬臉，當?shù)厣矫穹Q為馬熊，其實是棕熊的一種它肩胛支楞，胯骨也很明顯地凸出來，兩只眼睛布滿血絲，顯得很憔悴，身上沾滿黑的泥漿紅的血，骯臟不堪，最為顯眼的是它的右后腿上裹著一圈兒生銹的鐵鏈終于解開了母熊失蹤之謎，12天前，母熊外出覓食，不幸掉進了獵人的陷阱，被生擒活捉，也許是想把它賣給遠方的動物園也許是要留著它導引膽汁，獵人沒有傷害它，而是把它關(guān)在木籠子里，為了保險起見，還用鐵鏈拴住它的一條腿，它心里惦記著小熊崽，在籠子里度日如年，恨不得能一巴掌拍碎木籠子，插翅飛回自己的巢穴，但獵人看守極嚴，只要木籠子一發(fā)出異常響動立刻就會過來察看，它吃不下睡不著，就像在油鍋里煎熬，身體消瘦下來，但沖破牢籠的決心卻一天比一天堅定，昨天晚上，老天爺下起了雷陣雨，電閃雷鳴，大雨傾盆，獵人都躲進屋里去了。

對母熊來說，這是個難得的好機會，閃電像銀蛇似的劃破烏云密布的天空，預(yù)示著一串霹靂就要在頭頂炸響，母熊猛烈撞擊木籠子轟嘣隨著驚雷炸響，木籠子也崩散了，在雷聲的掩蓋下，母熊又掙斷了腳上的鐵鏈，冒著大雨，摸著黑，趕回紅松樹洞，發(fā)現(xiàn)小熊崽不見了，憑著靈敏的嗅覺，也憑著母性的一種心靈感應(yīng)，它終于找到觀察站來了。

這雖然只是一種推理，但我想，和事實不會相差太遠的。

觀察站的柵欄有幾根木樁已經(jīng)被母熊撞歪，上面有許多熊牙啃咬的痕跡。整整一個上午，母熊都在觀察站前的樹林里徘徊，強巴朝天空打了兩槍，也未能把它嚇走，我們不敢出門，怕遭到母熊的襲擊唉，看樣子，只好把小熊崽還給它嘍。強巴瞟了我一眼說，說老實話，我舍不得放小麗麗走，養(yǎng)了12天，養(yǎng)出感情來了它很懂得怎么討人喜歡，強巴曾開玩笑地說，小麗麗就像是我的女兒，這當然是言過其實了，但在外面辛苦了一天，回到觀察站看到小麗麗那股親熱勁兒，我心里便會涌起莫名的柔情，一天的疲勞仿佛得到了某種補償，可如果不把小麗麗還給母熊，除非把母熊擊斃，它是決不會善罷甘休的，可我不是獵人，而是一個到野外來考察的動物學家，我的責任是要保護野生動物，不是殺害它們，再說，母熊要討回自己的親生骨肉，理所當然，無可厚非我能向一個心兒欲碎的母親舉槍射擊嗎？我嘆了一口氣，用奶粉和肉粥把小麗麗喂了個飽，然后將它抱到觀察站外的空地上，自己趕緊奔過吊橋回到柵欄里母熊不顧一切地從樹林里奔出來嚕，嚕，發(fā)出一串古怪的嚎叫，大概是激動得聲音都哽咽了吧，急急忙忙朝小麗麗撲來，小麗麗害怕地尖叫著，扭頭想跟著我回觀察站，但我們已把吊橋收了起來，它只好順著防護溝奔逃，這時，母熊已經(jīng)追上了它，一把將它摟進懷里，身體像只罩子似的嚴嚴實實罩住小麗麗，然后挑釁似的瞪大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朝我們發(fā)出長嚎，那是恫嚇戰(zhàn)術(shù)，警告我們不要惹它，不然的話，要同我們拼老命的。

顯然，小麗麗已經(jīng)不認識自己的媽媽了，拼命從母熊的身體底下鉆出來，拔腿就跑，母熊驚詫地扭頭望著小熊崽，追上去嚕，嚕，柔聲叫喚，好像在說心肝寶貝兒，別怕，我是你媽媽還伸出舌頭來要舔理小熊崽的體毛，小麗麗并不領(lǐng)母熊的情，仍掙扎著要逃跑，母熊不由分說，一把將小麗麗抱起來直起身，搖搖擺擺朝樹林里跑去。小麗麗像遭到了綁架似的，呼天搶地，在母熊的懷里朝我舞動四肢，可我卻沒法去救它。

小麗麗不過是被它的親生母親領(lǐng)回去罷了，我在心里這樣安慰自己，它還在哺乳期，母熊喂過幾次奶后，它很快就會適應(yīng)在母熊身邊生活的。小麗麗走了已有兩個多月了，我整天在林子里跑，也沒再見到它，一天打掃衛(wèi)生，強巴拿起帳篷角落小麗麗住過的那只紙箱準備扔掉別扔我大聲說放回老地方去怎么，你還等著它回來呢強巴不無揶揄地說算了吧，母熊早帶著它遠走他鄉(xiāng)啦，就是在林子里見到它它恐怕也不認識你啦。強巴笑著說。

完全有這種可能，小麗麗總共在我身邊才待了12天，年幼不懂事，不會記住我的，我想，但我還是忍不住會牽掛它，很想知道它是否已習慣在母熊身邊生活，是否平平安安地茁壯成長誰也沒有想到，兩天后，小麗麗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

那天，我和強巴在藏野驢的棲息地尕瑪爾草原待到差不多天黑，回到觀察站時，已是晚上10點多鐘，月光如水，每一片樹葉都像打過蠟似的閃閃發(fā)亮，我正在放吊橋上的繩纜，冷不防從月光里浮出一團黑影，迅速朝我飄來，我吃了一驚，剛要拔槍那黑影嗚，嗚，叫起來，是小麗麗，我高興得簡直要跳起來一眨眼，它已奔到我面前，我把它抱起來，唔，好沉啊，我差不多快抱不動了，它搖頭晃腦，嗚嚕嗚嚕，低聲叫喚著，像是在訴說別離的思念，又像在埋怨我為什么拋棄它，它在我的臉頰，脖子和耳朵上一個勁兒地舔吻，那股急切的親熱勁兒，就像子獸終于盼到了日思夜想的親獸強巴反應(yīng)很快，見到小麗麗的一瞬間，立刻從肩上卸下獵槍背對著我，面朝著樹林，做掩護狀，他在提防母熊突然出現(xiàn)，但他的擔心是多余的，夜色多么好，四周靜悄悄，沒有母熊出現(xiàn)的任何跡象。

進到帳篷里，點亮馬燈，我這才看清，小麗麗渾身汗津津的身上掛著樹枝泥屑，前腿彎還被荊棘劃破了一條口子，我?guī)退焉砩吓蓛簦€給它傷口處擦了消炎藥，強巴煮了一大鍋肉粥它狼吞虎咽地吃了個干凈，一切跡象表明，它是背著母熊，長途跋涉，才找到這兒來的，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這樣一串情景，小麗麗雖然生活在母熊身邊，卻沒有忘記我，想方設(shè)法要回到我的身邊來，它斷奶后，母熊按照棕熊的生活習慣，帶著它一起外出，讓它觀摩如何狩獵覓食，很可能某一天母熊把它帶到離我們觀察站不遠的山上，它暗暗地將方向和路線記在心里，今天一早，母熊又帶它到河里去捉魚，當母熊全神貫注對付一條大鯢時，它趁機開溜，它還不會覓取食物，一路上忍饑挨餓，它的爪牙還很稚嫩，別說豺狼虎豹這樣的猛獸，就是狗獾和靈貓也會要了它的命，這是一趟冒險的旅行，途中，它可能遇到了殘忍的狼獾，也可能被不懷好意的金雕跟蹤過，為了躲避危險，它鉆進了灌木叢，被荊棘劃傷了身體我實在弄不懂，它怎么會這么留戀你，冒著生命危險來找你強巴搔著頭皮迷惑不解地望著小麗麗說，我也找不到確切的答案

夜深了，小麗麗蜷縮在我的腳跟旁睡熟了，我為小麗麗突然歸來而十分興奮，腦子里縈繞著一個大大的問號，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小麗麗不愿待在母熊身邊而要回觀察站來呢，母熊待它不好嗎，這不可能，母熊只有它這么一只小熊崽，肯定視為掌上明珠，百般疼愛呵護，決不會虐待它的，小麗麗長得很壯實，胖嘟嘟的，皮毛油光水滑，證明母熊喂得很飽，營養(yǎng)很豐富，從時間上算，小麗麗在我們身邊總共生活了12天，而在母熊身邊生活了足足3個月，怎么說也應(yīng)該和母熊更親近啊，可為什么我越想越睡不著，越想越覺得有必要解開這個謎，便爬起來，翻出隨身攜帶的參考書，尋找合理的解釋。

在英國動物學家D，莫利斯的一本名叫，人類動物園的著作里，我看到了有關(guān)動物，鑄定式記憶，的論述動物行為學家研究結(jié)果表明，許多動物出生后第一眼所看到的東西，意義十分重大，就像膠卷底片曝光一樣，在記憶深處留下永久的印象，無法逆轉(zhuǎn)，動物行為學家將這種現(xiàn)象稱為，鑄定式記憶許多動物幼崽往往把第一眼看到的會動的東西當做自己的母親，把第一眼看到的周圍環(huán)境認做自己的家。

有人曾做過這么一個實驗，在一窩雞雛即將出殼時，把老母雞抱走，將一只大紅氣球掛在雞窩旁，氣球下裝一個微型錄放機，會發(fā)出模擬母雞的叫聲，結(jié)果，雞雛出殼后，都把那只大紅氣球當做老母雞，追隨在后面，晚上也擠在氣球下睡覺，真正的老母雞放還雞窩后叫啞了嗓子，也沒有哪只雞雛理睬它，那窩雞雛長大后，仍對那只紅氣球抱有溫馨的回憶，一旦將那只紅氣球掛出來，并模擬母雞的叫聲，那窩長大的雞雛便會聞聲圍攏來，在紅氣球旁，咯咯咯，柔聲叫喚，點頭如啄米，向紅氣球致以親切的問候。

原來如此，小麗麗是在我的懷抱里睜開眼睛的，也就是說它把我的形象和我們的觀察站永久鑄在它的記憶里了。

第二天清晨，我們剛剛起床，就聽到母熊憤怒的叫聲了，母熊出于一種護崽的天性，是決不會讓自己的寶貝待在觀察站的，我把小麗麗抱出帳篷，母熊從樹林里沖出來，直立著，揮舞著兩只毛黲黲的熊掌發(fā)出兇狠的咆哮，意思很明顯警告我趕快放出小麗麗，不然的話就要對我不客氣了，小麗麗則緊緊地摟著我的脖子，把頭埋進我的胸口，身體在不停地顫抖我知道，它不愿離開我，它害怕我會重新把它交還給母熊。昨天我們在山上采擷到的一只巖蜂窩，才吃掉三分之一，我瀝出半碗蜂蜜來喂小麗麗，讓強巴把兩片蓄滿蜂蜜的蜂蠟扔出柵欄，送給母熊吃，我想讓母熊親眼目睹我是如何照顧小麗麗的讓它明白，我雖然也是兩足直立身上無毛的裸猿，卻跟那班設(shè)陷阱害它用鐵鏈鎖住它的腿，把它關(guān)在木籠子里準備在它的肚子和膽囊上切個口子引流膽汁的獵人有著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從而對我產(chǎn)生好感，能允許小麗麗像走親戚一樣經(jīng)常到觀察站來看看我，而不要對我抱有太深的敵意。

丟兩片蜂蠟給母熊，也含有收買籠絡(luò)的意思棕熊最喜歡吃的東西有兩樣，一是活魚，二是蜂蜜，為了能吃到鮮美的魚，深秋季節(jié)棕熊也敢跳進冰涼刺骨的河流，冷得牙齒咯咯咯打顫，也不退縮，很有點兒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勁頭。為了能吃到香甜的蜂蜜，棕熊會冒著一失足就要摔得粉身碎骨的危險，爬上懸崖峭壁，將粘在石頭上的巖蜂窩扒下來，回到地面后一只爪子捂住臉，另一只爪子拼命抓蜂蜜，在成千上萬憤怒的巖蜂的叮蜇下，貪婪地舔吃粘在熊掌上的蜂蜜，棕熊每吃一次蜂蜜，都要被叮得鼻青臉腫，但從不吸取教訓，下一次見到巖蜂窩又忍不住要去冒險了母熊走到兩塊蜂蠟前，低頭嗅聞，我想，它絕對會兩眼發(fā)光迫不及待地捧起蜂蜜來吃的，但我錯了，它嗅聞一陣后，并沒伸出舌頭去舔吃，而是毅然決然地直起身來，用爪掌抹去嘴角溢流出來的口水依舊對我兇狠地咆哮，好像在告訴我休想用小恩小惠來收買我，再甜的蜂蜜也休想堵住我的嘴。該死的母熊，把我們好心好意扔給它的蜂蜜視為毒餌了。僵持了半天，母熊不肯妥協(xié)，我無計可施，只好心疼地將小麗麗抱出觀察站，小麗麗，嗚嗚，抗議著，不愿意跟母熊去，母熊粗暴地用爪掌拍打小麗麗的屁股，像押解俘虜似的把它押往樹林，母熊到了樹林邊緣，突然踅轉(zhuǎn)回來，直奔那兩塊蜂蠟，我以為它舍不得浪費香甜的蜂蜜，就像狡猾的魚兒既不上鉤又要吃掉誘餌一樣，在討回了小麗麗后，就要來舔吃蜂蜜了，但我又想錯了，它狂暴地用爪子掘起沙土，蓋在蜂蠟上，然后又使勁兒在上面踩了踩，這才揚長而去我曉得，母熊是在給我傳遞這樣一個信息，不管我用什么伎倆和手段，它決不會跟我妥協(xié)的。

我擔心會出什么事哩強巴憂心忡忡地說我沒料到，看上去笨頭笨腦的母熊還會運用計謀，趁我獨自洗澡的當兒，襲擊我。

那天我和強巴早早結(jié)束了野外考察，回來時途經(jīng)班朗河，在烈日下曝曬了一天，流了好幾身汗，襯衣上一大片白花花的汗堿難受得要命，時間尚早，我就說要洗個澡強巴說要去打只野雉，晚上改善伙食，先走了。

班朗河是典型的高原河，河道深深淺淺，落差很大，河床布滿大型卵石，河水在卵石間奔騰穿行，這里是人跡杳然的原始森林，愛怎么洗就怎么洗，我在岸邊脫光了衣服，跳進水流相對平緩的河段，河水清泠泠亮晶晶，帶著野花的清香和陽光的溫馨泡著十分愜意，下游約30米遠，是一道幾十米深的瀑布，傳來水的轟鳴聲，我頭枕著卵石，身體平躺在細沙上，讓河水從我身體上翻越而過，沖刷我身上的汗?jié)n和疲乏就在這時，我突然聽見，哐啷哐啷，金屬叩擊石頭的聲音側(cè)臉看去，差點兒嚇掉魂兒，那頭母熊正踩著水，飛快地向我撲來，離我只有十幾米遠了，瀑布水流的轟鳴聲掩蓋了母熊在水里奔跑的聲響，要不是它腿上那圈鐵鏈子在石頭上摩擦，恐怕熊掌落到我的頭上我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我趕緊跳起來逃命，天知道這頭母熊是怎么發(fā)現(xiàn)我的，也許，它途經(jīng)此地，到河邊來喝水，無意中看到了我，也許，它一直在暗暗跟蹤我，耐心等待最佳攻擊機會。

強巴不在我身邊，我的衣服和左輪槍都留在岸上了，赤手空拳，無論如何也不是母熊的對手，棕熊體重約有200公斤，力大無窮，能毫不費力地撞斷碗口粗的小樹，一掌就能把斑羚拍翻在地，指爪像銳利的小匕首，輕而易舉就能撕開厚韌的牛皮，更為可怕的是，棕熊在爭斗中將對手拍翻后，喜歡坐在對手身上，磨盤似的碾壓，我若被它拍一掌，肯定拍出腦震蕩，我若被它撕一爪，肯定皮開肉綻鮮血淌，我若被它碾磨盤，肯定肋骨被碾斷。

三十六計逃為上策，我不敢往下游跑，湍急的河水會把我卷進瀑布摔下深淵的我也不敢往上游跑，水的阻力太大，逆水賽跑，我肯定輸，我只有奪路往岸上奔，只要一踏上岸，取到我的左輪手槍，我就有救了，可惱的是，母熊好像知道我的意圖，斜刺沖過來，不讓我往岸上跑，我只好在齊腰深的水里扭秧歌似的東倒西歪奔逃，體格強壯的母熊在水里奔跑的速度比我快多了，我們之間的距離很快縮短，我聽得見它，呼嚕呼嚕，的喘息聲，它運動時攪起的漫天水花也灑落到我頭上，我如果不能及時想出脫身的辦法，再過兩三分鐘，犀利的熊掌就會落到我細皮嫩肉的背上，這時，我已逃到幾塊形如大象的圓石旁，靈機一動，繞著圓石兜圈子，我想母熊雖然力氣和速度都不差，但靈巧性肯定不如人，我從小愛玩兒捉迷藏，那是我的強項，還愁玩兒不過母熊，以那些大圓石做掩護，它往左我往右，它往右我往左，躲躲藏藏，藏藏躲躲，我的判斷再次出現(xiàn)誤差，看上去笨重遲鈍的母熊，在水里卻十分靈巧，拐彎，停頓，轉(zhuǎn)身，動作協(xié)調(diào)快捷，剎那間就能完成，水底下是大大小小的鵝卵石，長著青苔，滑得像踩在油上，我三步一個趔趄，站都有點兒站不穩(wěn)，可母熊跑起來穩(wěn)穩(wěn)當當，如履平地唉，我怎么給忘了，棕熊喜歡吃魚，經(jīng)常在河里摸爬滾打，早就習慣在鵝卵石上奔跑行走了，再說，熊是四條腿落地，平衡能力比我強一倍，熊腿壯實，熊掌厚實，尖爪如鉤，在長著青苔的鵝卵石上就像穿著釘鞋似的不易打滑繞來轉(zhuǎn)去好半天，我還是未能擺脫母熊的追逐，我的力氣漸漸耗盡，而母熊卻精神抖擻，越追越快。

救命啊強巴，快來啊。我顧不得害羞，扯起嗓子拼命喊救命，強巴這家伙，也不知鉆進哪片林子去打野雉了，我喊啞了嗓子也沒人回答，倒是我一面喊叫一面奔逃，稍不留神，一腳踩滑，身體側(cè)歪，撲通倒在水里，咕嚕嚕灌進一大口混濁的泥漿水，我心慌意亂，掙扎著從水里冒出來，糟糕，母熊離我僅咫尺之遙了，兇神惡煞般地嗷嗷叫著，殺氣騰騰朝我沖來我知道它為什么如此恨我，非要把我置于死地而后快小麗麗回到它身邊后，肯定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對它很冷漠一心想回到我的身邊來，開始，它想用溫柔的母愛喚回小麗麗那顆迷失的心，它摟著小麗麗喂奶，深情舔理小麗麗的皮毛，下雨時將小麗麗罩在自己的身體底下，像把結(jié)實的傘，為自己的寶貝兒遮風擋雨它做了一個好母親所能做的一切，遺憾的是，仍未能把小麗麗的心拉回自己身邊，它發(fā)怒，它咆哮，它打罵，它啃咬，想用暴力治愈小麗麗扭曲的感情，結(jié)果卻適得其反，不僅未能割斷小麗麗對我的依戀，反而促使小麗麗萌生逆反心理，趁它在河里捉魚之際跑回我們的觀察站，它終于明白，只要我在這兒，就休想讓小麗麗回心轉(zhuǎn)意，它是個心胸狹窄愛妒忌的母親它無法容忍我來分享小麗麗的愛，再說，它曾有過被人類捕捉的悲慘遭遇，至今腳腕上還留有一圈兒象征著苦難與屈辱的鐵鏈這使得它對人類抱有刻骨銘心的仇恨，絕對不能容忍自己的熊崽和一個兩足行走的人親近友愛。

它偏執(zhí)地認為，只有從肉體上把我消滅，才能徹底斬斷小麗麗投奔我們的愚蠢念頭。死神正在向我靠近，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暈頭轉(zhuǎn)向還沒站穩(wěn)就起跑，等飛濺的水花平息后才發(fā)現(xiàn)搞反了方向，竟然迎著母熊在跑，就像飛蛾撲火似的，我趕緊后轉(zhuǎn)嘩禍不單行，我一腳絆在水底的石頭上，身體又歪倒在水里，這一跤摔得很重，等我坐在鵝卵石上把頭冒出水面時，母熊離我僅一步之遙已直立起身體，高舉兩條前肢，龐大的身體像座小山似的慢慢朝我傾倒下來，我命休矣，我極度恐懼，腦子發(fā)麻，手腳不聽使喚想動也動不了了，唉，我沒有得罪和冒犯這頭母熊，恰恰相反在它危難時刻我?guī)土怂拇竺Γ嫠震B(yǎng)小熊崽，要是沒有我的幫助，小熊崽早就給金貓叼吃了，我這是好心不得好報啊。

氣勢洶洶的母熊直立的身體已呈30度的斜角，我現(xiàn)在的姿勢，母熊可以抓可以拍可以咬可以坐在我身上碾磨盤，我只有任它宰割了，我索性閉起眼睛，難逃一死不如放棄徒勞的抵抗以求速死突然，一個濕漉漉毛茸茸的東西落到我身上，我想這一定是母熊的屁股，它要坐在我身上碾磨盤了，可好像分量不太夠，不怎么沉重，也沒有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嗚耳畔響起小熊的尖叫，我好奇地睜開眼，哦，是小麗麗趴在了我身上我剛才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母熊身上，不知道小麗麗是什么時候來到我們身邊的，我想，母熊要對我行兇時，不可能帶著小麗麗的，它肯定把小麗麗安置在附近的一個樹洞或巖穴里，小麗麗大概是聽到我的呼叫后趕來的母熊兩只小眼珠瞪得溜圓，一副驚詫的表情，身體仍呈30度的傾斜狀，卻像木偶似的定格在空中，它當然無法再撲下來了撲下來的話，兇蠻的熊爪首先會傷著小熊崽。數(shù)秒鐘后，母熊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熊掌一劃拉將小麗麗從我身上推了下去，又身體傾斜欲朝我撲擊，小麗麗動作敏捷地從水里鉆出來，拱進母熊的懷里，在母熊的大腿上狠狠咬了一口。母熊疼得齜牙咧嘴，被迫暫緩對我的攻擊。小麗麗還企圖再次爬到我的身上來當我的保護傘。母熊快氣暈了，咬牙切齒地叫著，重重一掌打在小麗麗屁股上，像打排球似的把小麗麗打翻在水里，當小麗麗掙扎著從水里冒出腦袋，想再次沖上來掩護我時，母熊又一掌推過去把礙手礙腳的小麗麗推出3米多遠。

我不是傻瓜，會等著母熊趕走小麗麗后再來收拾我，趁母熊驅(qū)趕小麗麗的當兒，我一骨碌翻身爬起來，拔腿就往岸上跑，母熊扔下小麗麗，轉(zhuǎn)身追來，我剛才右腳在石頭上重重絆了一下，可能腳指甲踢傷了，腳一沾地就疼得鉆心，本來就不習慣在布滿鵝卵石的河里行走，這一來更是一瘸一拐像在跳華爾茲了，母熊很快趕了上來，尖尖的嘴吻快要頂著我的脊背了。小麗麗被母熊粗暴地推搡了幾下，灌了幾口河水，已精疲力竭，趴在一塊卵石上喘息，離我有20來米遠，想幫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就算它現(xiàn)在跑過來，恐怕也來不及了，不等它趕到，母熊的爪牙就會無情地落到我的身上

我機械地艱難地在水里跋涉，離岸邊還有30多米，我心里很清楚，除非發(fā)生奇跡，我是逃不脫母熊的追逐的，頂多還有半分鐘，熊掌就會野蠻地將我拍倒我只是垂死掙扎茍延殘喘而已就在我徹底絕望的時候，突然，傳來小麗麗驚恐的叫聲，我一邊逃一邊斜眼望去，母熊也是一面追攆一面扭頭窺望，不知什么時候，小麗麗已漂在一股激流里，兩條前肢摟著一塊磯石，身體被激流沖得浮在水面上，年小力弱，看樣子快抓不住磯石了隨時有可能被激流沖走，而一旦被激流卷走，下游30米就是陡峭的瀑布，結(jié)局可想而知，它吃力地攀住磯石，面朝母熊嚎叫，緊急求救。

母熊追攆的速度剎那間放慢，看得出來，它是想轉(zhuǎn)身去幫小熊崽的，但只是猶豫了一秒鐘，便又加快速度朝我撲來，這該死的家伙，不愿放棄對我的追擊，它大概覺得先把我撲倒再去救小熊崽也不遲，也有可能它懷疑小麗麗是在故意耍把戲分散它的注意力把它吸引過去好讓我脫險，反正，它沒停頓下來，而是更兇猛更快捷地在我后面緊追不舍它的嘴吻已頂著我的腰了，很快就能，喀嚓，一口給我開膛剖腹，千鈞一發(fā)之際，又傳來小麗麗驚駭?shù)慕新?，比剛才叫得更揪心更恐怖，母熊不得不稍稍縮回準備噬咬的嘴，偏著臉望去。

小熊崽沒能抓穩(wěn)那塊磯石，被激流卷裹著，迅速沖向下游。母熊觸電似的停下了腳步，小麗麗在激流里拼命撲騰四肢，試圖游開這股激流，但它體力有限，泅水的技巧也差些，身不由己地被激流脅迫著以每秒3米的速度漂向那道瀑布。真要被卷進瀑布的話，從30多米深的絕壁上摔下去，決無生的可能。母熊扔下我叫著，以最快的速度朝小麗麗奔去，對它來說，世界上再沒有什么東西比小熊崽的生命更寶貴的了它之所以絞盡腦汁攻擊我，最終目的也是為了自己的心肝寶貝兒能平平安安地長大成熊，要是小熊崽沖下瀑布摔死了，它追上我把我撲倒還有什么意義呢，輕重緩急，母熊心里是很清楚的。

我抓住這個機會，連奔帶跳逃上岸去，我一面匆忙地往身上套衣褲，一面往下游方向望去，好險哪，小麗麗已被激流沖到瀑布邊緣，幸虧母熊及時趕到，一把將小麗麗摟住，在離瀑布僅五六米的激流里，母熊一條前肢挽住小麗麗，三條腿艱難地往岸上爬，水流太急，沖得它東倒西歪，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被激流卷走，它爬得很慢，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向岸邊靠攏。我已穿好衣服，背起背囊，左輪手槍的子彈也上了膛，這時強巴也提著一只野雉從樹林里鉆了出來，爬上岸的母熊望望我不敢再貿(mào)然向我發(fā)動進攻，悻悻地吼了兩聲，帶著小熊崽隱沒在一片綠色灌木叢里。

我明白，小麗麗決不會糊里糊涂掉進激流里去的，它肯定是看到我情況危急，便想出這么一個將母熊從我身邊調(diào)走的辦法來，這很危險，它差點兒為此送了命，這真是一只聰明勇敢重情義的小熊。

我決定馬上搬家，離開怒江峽谷。自從班朗河洗澡時險遭母熊毒手后，我又有兩次被母熊盯梢跟蹤，一次是我躲在土坎下用望遠鏡觀察藏野驢時，野驢突然炸窩似的飛奔起來，我的望遠鏡里赫然出現(xiàn)母熊猙獰的面容，我朝天空打了好幾槍，才把它趕跑，另一次是我在山上解大便，蹲在一棵大樹下正操作到一半時，突然頭頂?shù)臉渲?，嘩啦啦，響，嚇得我提起褲子就跑，跑出老遠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頭一看，該死的母熊正騎在那棵大樹的樹杈上我在明處，母熊在暗處，天天擔驚受怕，時時要提防它的突然襲擊，小命吊在刀尖兒上，這日子怎么過呀，母熊已把我視為不共戴天的仇敵，有我沒它，有它沒我，就像水火不能相容一樣我不可能隨時讓自己處在高度戒備中，一天24小時，總會有松懈麻痹的時候，好多天了，我神經(jīng)高度緊張，吃飯不香，難以入眠服了安眠藥，好不容易合上眼皮，就會夢見母熊張牙舞爪撲到我身上，嚇出一身冷汗，再這樣下去，我擔心自己會精神崩潰的。

惹不起躲得起，我決定把野外觀察站搬遷到100公里外的虎跳峽去，遠遠離開蠻不講理的母熊。好在我對珍貴的藏野驢已考察了一個多月，收集了不少資料，夠我寫一篇有分量的博士論文了，搬家不會影響我的工作的搬家需要馬匹來馱我們的行李，那天早晨，強巴到附近的村寨借馬去了，我忙著拆卸帆布帳篷，突然，母熊又出現(xiàn)了，它直立著從樹林里走出來，兩只前掌捂住肚子，慢慢朝觀察站走來看見我，它不但不躲避，還地發(fā)出一聲嘶啞的吼叫，我頓時火冒三丈，你還糾纏不休，簡直就是個無賴，太過分了嘛，大白天的，大搖大擺來襲擊我，好像我是泥捏的，紙糊的，豆腐做的，你想怎么欺負就怎么欺負，玩兒火者必自焚，得意忘形決沒有好下場，你把我的忍讓看做是軟弱好欺，哼，我今天就要讓你知道誰更厲害我拔出左輪手槍，打開保險，義憤填膺地跨出柵欄，穿過吊橋，徑直迎著母熊走去，我的槍法雖然很差勁兒，但近距離射擊母熊這么大的目標，是不會有什么問題的，槍膛里的六顆子彈足夠它受的了，雖然法律不允許獵殺棕熊，但當人的生命受到威脅時可以例外，正當防衛(wèi)無可非議。

雪豹奔跑起來快捷如風，轉(zhuǎn)眼間已撲到小麗麗身上，一口咬住了小麗麗的腿，母熊大吼一聲，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狂奔而去，壓在雪豹的背上熊掌重擊打在雪豹的脊背上，尖利的指爪像小刀似的扎進雪豹的皮肉里，雪豹疼得哀嚎一聲，被迫放掉小麗麗，轉(zhuǎn)身來對付母熊。雪豹是標準的食肉猛獸，撲擊噬咬的技巧勝過母熊，很快就把母熊壓翻在地，豹牙無情地啃咬母熊柔軟的腹部，母熊知道，如果就這樣聽任雪豹噬咬，用不了兩分鐘，自己就會被活活開膛剖腹它如果就地打個滾兒，就能擺脫雪豹致命的噬咬，但是，雪豹就會趁機撲到小熊崽身上去，它沒有就地打滾兒，而是死死咬住雪豹的一條前腿，任憑豹牙咬穿了自己的肚皮，也決不松口只有母親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把生的希望留給子女，把死的痛苦留給自己噗母熊的肚子被撕裂咬穿了，豹爪在扯它的腸子，它仍咬住雪豹的前腿不放，一般的動物，一旦腸子被咬出來，求生的意志便灰飛煙滅，雪豹有點兒得意忘形了，或者嘗到了腥熱的血漿后，饑渴難忍，想活吃熊腸，竟側(cè)轉(zhuǎn)臉摸索著要去叼咬母熊溢流出來的腸子，豹頸暴露在母熊的嘴吻下，母熊立刻松開那條豹腿，不失時機地一口咬住雪豹的脖頸，母熊抱定同歸于盡的決心，不管雪豹如何噬咬撕扯它的肚腸，只要還有一口氣它是不會松口的，雪豹掙扎著暴跳著和母熊滾成一團，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雪豹癱軟下來，漸漸停止了掙扎，母熊掀翻壓在自己身上的死雪豹，自己的腸子流了一地，也受了致命的重傷。

它并不怕死，只是擔心死神把它召喚去后，小熊崽怎么辦，小熊崽才四個多月大，還不能獨立生活，再說又被雪豹咬傷，雖然傷得不太嚴重，但若缺乏照料，后果實堪憂慮，它忍著劇痛，咬著牙把腸子塞回肚子里，把小熊崽藏在一塊大石頭后面，跑到觀察站來找我嗚我身后傳來母熊嘆息般的叫聲，回頭望去，母熊有氣無力地靠坐在大樹上，流出來的腸子在它面前堆得像座小山，嘴里涌出一團團血沫，它不行了，生命之燭快要燃盡熄滅了我剛才只顧著為小麗麗包扎傷口，差不多已把它給忘了，它傷得太重，再好的獸醫(yī)也無力挽救它的生命了。嗚它又想叫但剛張開嘴，一坨紫色的半凝固的血塊從喉嚨里滑了出來，堵住了它的聲音，它艱難地舉起一條前肢，微微擺了擺，做了個，招手的動作，我趕緊抱著小麗麗跑到它身邊，我想，它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毫無疑問是想再看一眼再舔一舔它的寶貝熊崽，我把小麗麗抱到它的嘴吻邊，讓它做最后的親吻，它抬起已經(jīng)有點兒僵硬的嘴吻，碰了碰小麗麗的臉頰，隨即把嘴吻移開，視線又跳回我的身上，死死盯著我，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它剛才做出的招手動作，并不是想要最后看一眼舔一舔?qū)氊愋茚?，而是另有一個遺愿想告訴我是什么呢，我茫然不知所措母熊的呼吸越來越急促，逐漸僵冷的四肢不停地顫抖著，預(yù)示著殘余的生命游絲似的即將繃斷，只有兩只小眼睛，還瞪得溜圓，執(zhí)拗地急切地盯著我看，眼光充滿期待，被血塊封住的嘴唇翕動著，卻已發(fā)不出什么聲音來了。

我雖然好幾次險遭母熊的毒手，但此時此刻，我的怨恨已經(jīng)冰消雪融，它在腸子被抓出來后，為了能讓小麗麗活下去，忍著痛走了那么遠的路來找我，僅憑這一點，它就稱得上是一個偉大的母親，我心里充滿了由衷的敬佩，作為一個母親，在臨終時刻心里所牽掛的肯定是它的小寶貝兒，它想讓我為它的寶貝熊崽做些什么呢，我開動腦筋，拼命地想，會不會有什么事情讓它放心不下，驀地，一個靈感在我腦中閃過，它在百般無奈的情況下跑到觀察站來找我，將小熊崽托付給我，它知道小麗麗依戀我我也喜歡小麗麗，但我畢竟是兩足行走的人，它不可能完全信任我，它曾經(jīng)遭到過人類的捕捉，吃過人類的苦頭，它害怕我是個背信棄義的人，對待動物想玩兒的時候心肝寶貝兒玩兒個痛快玩兒膩了就毫不可惜地拋棄，或者更糟糕，為了獲得珍貴的熊掌和熊膽，黑起心腸進行屠宰，這樣的話，它死也不會瞑目的啊。

我恍然大悟，它是在等著我做出某種承諾。我如果賭咒發(fā)誓，母熊是聽不懂的，我把小麗麗輕輕放在地上，然后手腳撐地，就像一頭熊一樣趴著，將小麗麗罩在我的身體底下，這是母熊常用的保護熊崽的方式，接著，我使勁兒伸出舌頭，認真地舔理小麗麗的體毛，舔去粘在它身上的草葉泥屑把它的絨毛舔得油光水亮，我在用棕熊的身體語言告訴母熊，從今以后，我就是小麗麗的，母親我會盡心盡力把它撫養(yǎng)長大的，母熊安詳?shù)亻]上了眼睛，四肢抽搐了兩下，便停止了呼吸。我找了一些樹枝，蓋在母熊身上，雖然熊掌很名貴，熊膽也很值錢，但我不會在這頭母熊身上撈便宜的，因為我不能褻瀆了世界上最美好的感情。

我抱起小麗麗，往觀察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