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生病住院了,病情很重很重,面色憔悴,一臉的晦色,脾氣焦躁。我去查房的時候,站在病房門外,就聽到女人扯著嗓門呵斥男人:跟你說了我沒病沒病,非讓我住院治療,看我在這受洋罪,你心里老好受,是不是早就盼我死?這幾天……天天背著我偷偷打電話,都打給誰…都說的啥?”
無論女人怎么叫嚷吵鬧,男人臉上始終都掛著憨憨的微笑,也不跟她頂嘴,低言細氣的像個犯了錯的孩子,囁嚅著地說,“瞎想啥子,我啥時欺瞞過你?是老板催我上班呢!”,男人一邊解釋著一邊擰了熱毛巾給她擦臉擦手,又慢聲細語的說道:“不論在哪兒干活,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雖說發(fā)熱不算啥病,咱讓醫(yī)生好好檢查一下,沒病早防,有病早治,我出門也放心不是!”
說著又拿起梳子把女人的頭發(fā)梳理得整整齊齊。男人知道妻子平時最好美,耳垂上掛著長長的金耳墜,耳墜的最下方懸著一枚金葉子,隨著頭的轉(zhuǎn)動而搖晃,在燈光下褶褶生輝。那是他加夜班干私活省吃儉用攢下的私房錢買給她的,自從給她戴上就再沒有摘下來過。她笑時鬧時,金耳墜便在她厚厚的耳垂下蕩來悠去,看得男人心暖暖的,搖得男人的心軟軟的,跟春水一樣的柔。
我輕輕地推開門,走到女人的床前,說:你的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是胸腔積液,胸水很多,下午行胸腔穿刺術(shù),一會兒到辦公室簽字!”
男人望著我,呆愣了一下,微笑凝結(jié)在臉上,拿毛巾的手微微顫抖著,好像受了驚嚇?biāo)频?,遲疑了一會,才機械地說,“好,好…醫(yī)生…你先忙…我一會兒去……!”我轉(zhuǎn)身出門時,眼角的余光看見男人背著妻子一只手撫著光禿禿的腦袋,一只手用毛巾拭著眼睛……
巡視完病房回來,路過她的房間時不自覺地向門里張望了一眼,男人彎著腰一支肘支在床上,正用調(diào)羹一匙一匙地喂女人喝湯,每一匙都會用嘴唇試下溫度輕輕地吹口氣才慢慢地送到女人嘴上……
約莫過了半個小時,男人敲了門走進辦公室,額頭和鼻尖上冒著一層薄薄的汗,驚慌失措地望著我,有些語無倫次的問道,:“醫(yī)生,俺媳婦倒底得的啥病,礙事不礙事,要我簽啥字?”
“哦,這是病情告知書、手術(shù)同意書,都需要簽字”,我把治療和手術(shù)過程中可能發(fā)生的風(fēng)險、并發(fā)癥認真詳細的對他講了一遍,最后說:“如果你清楚了,同意手術(shù)就簽字,你放心,你老婆沒事的,經(jīng)過治療會很快康復(fù)的!”
男人用手抹去腦門上的汗,笑容又重新回歸到臉上,拿起筆笑呵呵的說,“謝謝你醫(yī)生!”利索地在我指的地方簽了字。憨厚的臉上掛著笑,語氣誠墾得像三家村的學(xué)生,“醫(yī)生,我求求你!請您一定多操心,讓她好快點,少受罪!受了半世苦才過了兩年好日子,我不想她……!他哽咽著說不下去了,低頭輕輕嘆了一口氣,我這才看清他其實不是禿子,是歲月把他的頭發(fā)梳理光了,還有幾根沒掉,像嚴冬的茅草在頭頂顫顫微微的瑟索著。他拭了拭眼角,不好意思的望了我一眼說,像跟人陪禮道歉似的,“她平時仔細慣了怕花錢,有病拖著不治,心眼還特別??!發(fā)燒好多天了,都硬挺著,是我把她哄來的……”他舔了舔嘴唇接著說道:“如果她問,麻煩您照最輕的情況告訴她,她要問花多少錢,告訴她花不了多少錢,要不她又該心疼錢,不愿意治了。
臨近中午,我再次巡視病房,見女人正半躺在床上,神色恍惚,心情郁悶,呆呆的不知想些什么,我主動地問她:現(xiàn)在感覺有沒有啥不舒服的?恁老公咧,去給你弄飯去了?
她答道:點滴打完了,他去給我弄點吃的!醫(yī)生,我感覺身體乏得很,走幾步路都覺得胸悶氣短,出不來氣!醫(yī)生,俺男人沒在這兒,你給俺說實話,我這個病到底治好治不好?得花多少錢?若病重,我不想再拖累他了!”
我又好氣又好笑,勸著她:早晨跟老公吵架時,不是怪有勁嗎?咋,現(xiàn)在又心疼他了?你要想好的快,得配合醫(yī)生治療,不敢生氣!你這病好治也花不了幾個錢,就是需要花錢,有你老公咧,你看你老公多知道心疼你!有這么好一個男人心疼你照顧著你,你真好福氣!安心接受治療,別瞎想!”
女人羞笑著,手指擺弄脖子上的金項鏈,這是一個普通的中年婦女,早已沒有了天鵝般的細頸,沒有了如山峰般堅挺的乳房,沒有了如水蛇般的細腰。乳房因為哺乳早已下垂,贅肉堆滿腰形成一圈圈的游泳圈,下巴的肥肉使得粗短的脖頸形成一道道摺皺。頸上掛著一條金項鏈,在燈光下閃閃發(fā)光與漸漸褶皺起來的粗糙皮膚是那么的不和諧。這條項鏈細看像一個個嘴唇連接在一起,單看一片光閃閃的金唇,仿佛看到男人嘟著憨厚的嘴,輕輕地吹涼雞湯;連起看一片片閃亮的唇,仿佛看到女人嘮叨的小嘴張張合合個不停。她被我看的有些不好意思,羞澀地說:這些都是他加夜班攢錢給我買的!現(xiàn)在掙個錢太難,我心疼他,他太苦了,我不想讓他那么累!你看他才四十多歲頭發(fā)便都掉光了,老得跟五六十歲的老頭一樣……”說完,眼眶晶瑩起來,一轉(zhuǎn)臉用手背趕緊擦拭了。我繼續(xù)勸她:“人這一輩子誰沒個七災(zāi)八難,五勞六傷的,你要真心疼他,就好好配合治療,爭取早好早出院。下午別上哪里去,三點開始手術(shù)!”
下午三點,這對男女準時來到治療室的門口,我仔細地打量這對夫妻。女人刻意打扮了一翻,跟上午病房里的她判若兩人。她個不高,穿一身嶄新的桃紅色棉家居服,頭發(fā)整齊地在腦后挽起,用發(fā)夾固定著,腳上穿一雙鑲著黑色獺兔毛的棉家居鞋。男人還是那身衣服那模樣,只是手臂上多了個女士褐紅色挎包。
我推開冶療室的門,護士對男人說,“你在外面等著,手術(shù)很快就好!”
男人一臉的焦急,“醫(yī)生,我求求你,讓我進去吧!有我陪著她,她才不會害怕!”男人聲音顫抖著近乎于哀求的望著我,眼睛充滿期待。女人的手死死的抓著男人的手掌,一臉的害怕,驚恐的望著我,滿眼的渴求。
男人握住女人的手安慰著,“阿麗,不怕,有醫(yī)生為你悉心治療,有我在你身邊陪著你,別害怕!”
“有你在身邊陪著,我不怕!醫(yī)生,求求你,別攆他!”她淚眼婆娑的望著我,小聲的央求著,手緊緊地拽著男人的手指。從他們眼睛里我讀懂了他們內(nèi)心的思想,不離不棄,默默相伴,真情相守,誰也不忍丟下誰。
我無法拒絕他們,也不忍拒絕他們,側(cè)身讓開,看著他們牽手進了治療室。我對男人說:你站遠點,靠得太近增加感染機會的。
我吩咐女人脫掉外衣,倒騎在那手術(shù)椅上,雙手橫放在椅背上。我把她的上衣卷起,后背裸露。
男人憐愛地看著妻子,眼神中充滿柔情,女人慢慢平復(fù)了煩燥的心緒,漸漸地平靜下來。我用消毒棉球給她手術(shù)部位消毒,冰冷的藥水擦過她的后背,她渾身一顫頓時激起一層雞皮疙瘩;第二遍消毒時,我發(fā)現(xiàn)她的腿和身體開始發(fā)抖。進行第三遍消毒時,我輕聲勸慰她說:“別害怕,一會兒還打麻針,一點都不疼!”話音未落,她突然抖動的越發(fā)厲害起來,我不由自主地聲音高了:怕啥咧,對你說不疼不疼,你抖成這樣,咋給你做穿刺!
她身體和腿越發(fā)地抖動起來,聲音顫抖著說:“醫(yī)生,我也控制不住,真停不下來!”
我試圖壓著她的腿以減少她的肌肉顫抖,可沒有一點用,氣急敗壞地說:抖吧!這手術(shù)沒法做了,不做了,一點都不配合治療!
我生氣極了,外面還有好幾個病人等著呢!耽誤這一會兒工夫,兩個手術(shù)都完成了。因為她,耽誤我恁長時間,惱人!把她的腿綁起來的心都有……
“醫(yī)生,您別急,別吵她,她自己也控制不住不是,我有個辦法能行……”
我詫異地望著那個禿頂憨厚的男人,示意他繼續(xù)下去。只見他上前幾步,輕輕地摟住女人的雙肩,攬在懷里,把她的頭靠在他的胸前,聆聽他的心跳;又將自己的一只腳墊在女人的腳下,很神奇的是,短短幾秒的時間,女人全身篩糠般的顫抖竟停止下來,靜靜的依偎在男人懷里閉著雙眼,抿著嘴微笑著,一臉的陶醉。
手術(shù)得以順利進行,我也靜下心來思考其中的神奇。我又從新審視了女人的腿和腳,原來女人因為腿短,騎坐在椅子上,只有腳尖能點住地,全身肌肉都緊張,所以顫抖沒法停下來。就是墊在人腳的這只腳,讓女人得以腳踩實地,不再懸空,全身的肌肉也慢慢放松下來,顫抖自然就停止了。
執(zhí)子之手,攬你入懷;執(zhí)子之手,踩我足上!
愛其實就是一只腳的距離,就是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