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瑞亭剛出診歸來,便被妹妹錢葉氏的家仆十萬火急地請了過去。因為錢葉氏突然咳血,把少爺錢文淵嚇壞了,只得請作為郎中的舅舅過去看看。
錢葉氏是葉瑞亭唯一的妹妹,15年前死了丈夫,獨自拉扯獨子錢文淵長大。錢文淵聰明過人,前年考中舉人,正準(zhǔn)備明年春闈。眼看妹妹就要苦盡甘來,難道竟有命無運(yùn)?想到這里,葉瑞亭心里一痛,抱著藥箱朝妹妹家走得飛快。
好不容易趕到錢家,一番望聞問切之后,葉瑞亭的心沉到了谷底:妹妹這病,分明是肺癆!不過看脈息,癥狀還淺,若是細(xì)心調(diào)養(yǎng),有七分把握能治愈。
他清了清嗓子,正要說話,錢葉氏卻對他使了個眼色,笑著說:“淵兒就是毛躁,你外祖父生前是京城名醫(yī),舅舅也是杏林高手,我即便不能給人看病開方子,還能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無非是肺熱罷了!你快去吧,若耽誤你讀書上進(jìn),我有何面目見你死去的父親?”葉瑞亭無奈,只得對眼巴巴看著自己的錢文淵說:“確實是小毛病,吃幾服湯藥就好……”
錢文淵走后,錢葉氏支走屋內(nèi)的下人,這才向葉瑞亭詢問病情。
葉瑞亭嗔怪地看著她消瘦的臉,把病情一五一十地告訴她,要她臥床休養(yǎng)。錢葉氏面色凄然,低頭想了想,求葉瑞亭幫她保守秘密,現(xiàn)在正是錢文淵攻讀的緊要關(guān)頭,她不能讓兒子分心。葉瑞亭氣極了,大罵:“先不說文淵功底深厚,未必就會落榜,春闈三年一次,可你的命只有一條!文淵才剛滿二十,晚幾年考又怎么了?你不讓他盡人子的義務(wù),將來他知道真相后,又要如何自處?”
錢葉氏啞口無言,隨即卻固執(zhí)地說:“天底下沒有拉子女后腿的母親,何況知子莫若母,你外甥除了讀書做學(xué)問,其余一概不會,知道了我的病情,除了白擔(dān)心,還能怎樣呢?”葉瑞亭看著妹妹的可憐樣,只得嘆了口氣,答應(yīng)了。
接下來,葉瑞亭每隔幾天便為錢葉氏把一次脈,盯著她吃藥進(jìn)補(bǔ)。錢文淵眼里心里都是圣賢書,絲毫沒有懷疑。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調(diào)養(yǎng),錢葉氏的病情漸漸穩(wěn)定,春闈放榜,錢文淵高中,錢葉氏人逢喜事精神爽,身體更好了。葉瑞亭這才放下心來,留下養(yǎng)身的方子,又對錢葉氏千叮嚀萬囑咐一番,便去藥都采辦藥材去了。
他一去就是兩個多月,回家后還沒來得及整理藥材,就見錢文淵面如土色地趕了過來,請葉瑞亭救命,錢葉氏眼看就要不行了!
葉瑞亭大驚,趕到錢家,只見錢葉氏竟然面色灰敗地躺在床上,說不上幾個字就咳上一陣,枕邊的手帕上糊滿一團(tuán)團(tuán)的血跡!才兩個來月不見,錢葉氏的病情怎么會惡化到這個程度?
錢文淵支支吾吾地說了最近的事兒。原來,他考中的是三甲同進(jìn)士,進(jìn)六部觀政半年后就要被派往外地任知縣。雖然同樣是正七品,可各個縣地域、出產(chǎn)、民風(fēng)等不同,差事好壞猶如天壤之別,錢文淵經(jīng)人點撥,決定走吏部侍郎的路子,謀個好缺。然而,錢家只是中等人家,只怕把祖宅田地都賣了,也買不了一件像樣的古董去送禮。
錢葉氏打聽到吏部侍郎的母親祖籍松江,靈機(jī)一動,用家傳手藝織出兩匹松江布獻(xiàn)上去,果然得了老太太的歡心。不料,錢文淵獻(xiàn)布才回家,便看到錢葉氏癱倒在床上,氣都喘不過來了。
葉瑞亭指著錢文淵,氣得全身發(fā)抖。葉瑞亭和錢葉氏的母親也是松江人氏,有一手家傳的好織布手藝,傳女不傳媳,可葉瑞亭知道那精又軟、光如銀的布織得實在辛苦。別的不說,別家彈棉花時只要把棉花彈松就好,葉母的秘訣卻是把棉花彈得飛起來。事實上,因為這種布太難織,葉瑞亭的母親在身體健康時一年最多織兩三匹,用來給兒女和丈夫剪裁內(nèi)衣穿。如今錢葉氏身患肺癆,根本不能勞累,更別說在織布時還會吸入大量飛絮!
見葉瑞亭被錢文淵的話氣壞了,錢葉氏掙扎著起身,求葉瑞亭想辦法幫她拖日子,因為吏部侍郎允諾會給錢文淵派個廣東中等縣的缺兒,但她若是這時候過世,錢文淵就得丁憂三年了,誰知道三年后是個什么情形呢?
雖然反感錢葉氏把兒子的仕途看得比命還重,可葉瑞亭不可能放著妹妹的病不管,也不能不顧及外甥的大好前程。他使出渾身解數(shù),好容易穩(wěn)定了錢葉氏的病情,誰知錢文淵的任命下來后,錢葉氏竟求他和他們母子一同赴任!
葉瑞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今錢葉氏只能勉強(qiáng)走幾步,長途跋涉去廣東,是想不要命了不成?然而,錢葉氏堅持不能拉兒子的后腿,無論如何都要撐到錢文淵能獨當(dāng)一面,到那時錢文淵能積累一定的聲望和人脈,丁憂后再出仕就會容易很多。但另一方面,錢葉氏又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唯恐去世時兒子不在身邊。她說到這里,仰起頭,淚盈盈地看著葉瑞亭:“哥哥,咳咳,你也是為人父母的,咳……應(yīng)該能了解,咳咳,了解我的一片心吧?”葉瑞亭無話可說,只得看著外甥,錢文淵卻垂下眼睛,只說全憑母親作主。葉瑞亭心里一涼,不再勸了。
京城和廣東相隔千里,一路上,即使葉瑞亭絞盡腦汁護(hù)理,錢葉氏還是一天比一天衰弱。好不容易到了廣東,錢葉氏的身體已經(jīng)惡化到坐著都疼的程度了。
這天,葉瑞亭翻遍醫(yī)書,配出一服新藥,親手熬好給錢葉氏送去,正好看見丫環(huán)端著冷掉的飯菜出來,飯菜很豐盛,可一口也沒有動過。葉瑞亭鼻子一酸,走進(jìn)房里,已經(jīng)瘦成了一把骨頭的錢葉氏示意丫環(huán)扶她起來,喂她喝藥,葉瑞亭連忙上前幫忙,無意中卻看見新?lián)Q上的枕套又被錢葉氏咬破了。
錢葉氏強(qiáng)忍惡心,用力把藥咽了下去,隨即躺下大口喘氣。葉瑞亭再也忍不住了,紅著眼睛問錢葉氏,他最后給她配一服藥行不行,錢葉氏一愣,隨即明白葉瑞亭說的,是葉家祖?zhèn)髅厮?ldquo;絕命良藥”,重病患服藥后,會在睡夢里無聲無息地死去。錢葉氏怦然心動,現(xiàn)在她活著比死還受罪!然而,她一死,兒子就得丁憂,想到這里,錢葉氏又輕輕搖頭。
葉瑞亭實在心疼,便去找錢文淵,把他的打算說了,并讓錢文淵去勸說母親。誰知,錢文淵聽了他的話,雖然表情悲戚,卻死活不肯讓葉瑞亭配藥,只說他會想方設(shè)法服侍好母親。
葉瑞亭心里涼透了:錢文淵雖然讀書還行,卻幾乎完全不通庶務(wù),手里的政務(wù)一團(tuán)亂,還因要“為母親侍疾”推托了大半責(zé)任,一些腐儒還夸他“事母至孝”!如果錢葉氏真的喝絕命良藥走了,錢文淵去哪兒找這么好的保護(hù)傘呢?
葉瑞亭認(rèn)定錢文淵是在敷衍他,誰知過了兩天,錢葉氏居然能喝雞湯了!葉瑞亭只覺得不可思議,飛跑去看,發(fā)現(xiàn)錢葉氏的氣色果然好了一些,他又見瓦罐里的雞湯異香撲鼻,一驚,連忙用湯勺去撈,不多時居然撈起幾粒罌粟。錢文淵笑嘻嘻地說:“是個夷人送給我的,說是能強(qiáng)身健體,還說用這個做成的福壽膏吸著效果更好!”
什么福壽膏,不就是外夷運(yùn)進(jìn)來的鴉片煙嗎?葉瑞亭大怒,作為醫(yī)者,他比絕大多數(shù)人都明白鴉片的害處。最初吸食鴉片確實能產(chǎn)生飄飄欲仙的快感,然而久了,哪怕你是鐵打的壯漢,也會變得面黃肌瘦,渾身無力,形同廢人!錢葉氏的病已經(jīng)無藥可醫(yī),而錢文淵年輕有為,在“侍疾”時常和鴉片打交道,上癮是遲早的事兒。
見葉瑞亭堅決反對,甚至要求錢文淵把送罌粟的夷人法辦,錢文淵也怒了:“舅舅一心想用‘絕命良藥’置母親于死地,不說骨肉親情了,醫(yī)者父母心何在?京城誰不知道,就連皇帝和親王都吸過福壽膏呢,母親怎么就不能用了?”
見錢文淵主意已定,錢葉氏也愿意用鴉片煙拖日子,葉瑞亭既痛心又無奈,一氣之下離開了縣衙。
因為擔(dān)心錢葉氏,葉瑞亭并沒有回京城,而是悄悄留下當(dāng)起了游醫(yī),走街串巷行醫(yī)救人。接下來的事如他所料,錢文淵染上毒癮,還批準(zhǔn)了外夷商人在他管轄之地開鴉片煙館,從中提取傭金。不過幾個月,大煙館“遍地開花”,把好好一個縣搞得烏煙瘴氣。
一年后,林則徐被道光皇帝封為欽差,前來廣州禁煙。錢文淵被罷官,關(guān)進(jìn)大獄,錢葉氏也被趕出縣衙。聽到消息后,葉瑞亭趕來,將奄奄一息的錢葉氏接回寓所。
錢葉氏又悔又怕,臨終時依然自責(zé):“未喝大哥的絕命良藥,以致鑄成大錯,害淵兒成為階下囚,我有什么臉見他的父親……”
葉瑞亭幫錢葉氏合上眼睛,自己也流下眼淚:“妹妹,這些天我總算是想明白了,要說大錯,其實在你向文淵隱瞞病情,不,在你把他養(yǎng)得‘一心只讀圣賢書’時就已經(jīng)鑄成了!人這一生要經(jīng)歷多少風(fēng)雨磨難,要是他一點兒打擊都受不了,半點責(zé)任也擔(dān)不起,別說做官了,連人都做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