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的白頭偕老，并不是因為愛情

這次我想講述的，是爺爺和奶奶的故事。

爺爺小時候家境不錯，他父親在香港有很大的生意，所以從小便是個穿著西裝喝著飛鷹牌奶粉的小少爺。可后來，在他八歲的時候，父親被扣留生死不明，房屋被沒收，爺爺從少爺一夜之間變成了趕著車去賣豆腐的小男孩。他酷愛讀書，勤奮好學(xué)，所以具備了一個進步青年所有的技能，滿腹詩書且多才多藝。某一天，他遇到了當(dāng)時年輕美麗的奶奶——他生命里最大的驚喜。

奶奶家境很好，生活一直很小資。會彈鋼琴，喜歡看黑白外國電影，愛花花草草，也愛唱歌畫畫。她任性，脾氣很大，卻天真率性。爺爺于是開始了一輪又一輪寫情書的追求。與其說是情書，不如說是他日記的精華本，他把日?，嵤戮幊梢皇资状蛴驮姡瑤е鴮δ棠痰膼垡?，以一種獨有的浪漫呈現(xiàn)出來。他一次能寫好多頁，日復(fù)一日，從不懈怠，直到后來連奶奶的父親都喜歡上了看他的信，他們終于在親人的祝福中在一起了。

后來，便是那無奈的文革，爺爺以“家庭成分復(fù)雜”要被下放到農(nóng)村，學(xué)校的領(lǐng)導(dǎo)多次勸奶奶“只要說和他劃清界限就可以保住工作不受影響”，奶奶沉默著沒有做任何回應(yīng)。那時一次很大的批斗會，爺爺被批，奶奶突然上臺，拿過話筒，對著臺下的眾人大聲說：“我相信他的為人，我更相信我的眼睛！”那一刻，爺爺哭了，為奶奶的勇氣，也為他們的愛。于是他們在偏遠(yuǎn)的小農(nóng)村過起了清貧卻快樂的日子。

后來，小時候的我對他們印象不深，只知道他們從我出生起就堅持給我寫日記，還記得小時候我經(jīng)常哭著拉著奶奶的衣袖讓她抱，而每次爺爺都說“乖，爺爺抱，奶奶腰不好會累的。”

再后來，我慢慢長大，發(fā)現(xiàn)并總結(jié)到了一條真理，那就是，不論奶奶做錯與否，爺爺永遠(yuǎn)站在她一邊。這有點像那句浪漫到死的“如果世界背叛了你，那么我會站在你這里背叛這個世界”。有時候家庭聚會因為一件事意見不同，家里人都明白是奶奶有點無謂的計較，可爺爺還是把大家訓(xùn)斥一番，說奶奶是對的。毫無原則的支持背后，其實是深深地包容與忍耐。在小屋，爺爺對爸爸說“難道我不知道你媽做得不對么？我當(dāng)然知道，可是如果連我都不護著她，她該怎么辦。”覺得心里涌出一陣暖流，又有點眼睛酸澀，不知該說些什么。

我和爺爺奶奶上大學(xué)開始一直堅持通信，一是因為隔得遠(yuǎn)一年只見兩次，二是因為我們都很喜歡這種古典的交流方式，他們文采斐然且書法漂亮，每次看信都能學(xué)到很多。爺爺奶奶每次都分別寫給我，彼此不看對方的信，十分有趣。大學(xué)四年，手里積攢了厚厚一摞，每次收到信的日子都是我的節(jié)日。爺爺注重以小見大，哲理性啟發(fā)，奶奶則是日常瑣事描繪的細(xì)膩生動。

有一天我收到爺爺?shù)男?，發(fā)現(xiàn)有這樣一段：

“今天陽光很好，于是起身去北山散步。不知不覺天陰了，接著下起細(xì)雨，我一看四周沒有避雨的地方，暗叫不妙。于是甩開大步拿出百米沖刺的速度跑出四里路，下山后總算找到間路邊小店。此刻大雨傾盆，天空鏊底相似，我叫了輛出租車回了家。剛進門，又是一輪大雨如注，但房門緊鎖，你奶奶不在家。其實，之前，我們因一事拌了嘴，小有不愉快?？蛇@時的我不由想，她是去北邊小花園了還是去政府廣場了呢？天不好為什么不早點回家，我想去送傘都不知去哪里送，很是擔(dān)心。剛準(zhǔn)備兩個地點都去找一下時，突見她回來了，原來是給我送傘。我極感動又埋怨她身體不好這么大的雨不用送傘的。她卻說怕我淋著。原來每次我都告訴她我回來的路線，可這次下雨我抄近路就沒從原道回來，結(jié)果走岔路了。你奶奶不常走遠(yuǎn)路的，這趟下來，怎么也得四里路，太不容易。”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所謂白頭偕老，并沒有那么高深，只是在溫柔的時光里，慢慢彼此習(xí)慣。所有的久處不厭，都是因為彼此的用心。風(fēng)風(fēng)雨雨這些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我想沒有比這更好的陪伴與懂得。而所謂的吵架都已變?yōu)閻矍榈恼{(diào)料，因為一旦感情的天空真的下起雨來，他們首先想到的，都是為對方送傘。我?guī)е袆涌赐?，想到的不是愛情如何，而是理解與忍耐，在彼此的心田上，搖曳生花。

奶奶這兩年去上老年大學(xué)唱歌，爺爺十分支持，每周準(zhǔn)時接送，風(fēng)雨無阻。她年紀(jì)大了記性不太好想背的詩詞說忘就忘，爺爺就陪她一起比賽著背誦，還一見我們就說奶奶可厲害了總是贏；爺爺喜歡看抗日神劇和歷史書籍，但每天晚上都會和奶奶一起看她喜歡的劇，從韓國家庭劇到《甄嬛傳》再到現(xiàn)在的《羋月傳》。

因為他覺得，在這個并無完美的世界，奶奶是完美的。于是，忍耐也心甘情愿，全力以赴。

記得姑姑以前經(jīng)常對我說：“你要保持清醒啊，不要拿你爺爺?shù)臉?biāo)準(zhǔn)找男朋友，因為你會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人都被比下去。”

他們現(xiàn)在很好，上次奶奶來信寫到他們會挽著手去買稻香村，一進店就各自給對方挑點心，只不過一結(jié)賬，給奶奶的點心金額都是爺爺自己的好幾倍。

想起了電影《戀戀筆記本》中，老年的諾伊對著失去記憶的艾麗天天讀信，他們年老色衰，體態(tài)蹣跚，滿臉皺紋，從激情四射到柴米油鹽，從豆蔻年華到生兒育女，他們的愛無遠(yuǎn)弗屆。最后，他在她的身邊躺下來，緊緊握住她的手。他說，“我會一直守護你。”

還記得那段話么？

“很快你就八十二歲了，身高縮短了六厘米，體重只有四十五公斤。但是你一如既往的美麗、優(yōu)雅、令我心動。我們在一起已經(jīng)一起度過了五十八個年頭，而我對你的愛愈發(fā)濃烈。我的胸口又有了這鬧人的空茫，只有你灼熱的身體依偎在我懷里時，它才能被填滿。”

書中這般熾熱濃烈的話語，至今讀來，依然會被感動到流淚。

所以，白頭偕老這件事其實和愛情無關(guān)，只不過是忍耐。但忍耐卻是一種愛，真正愛你的人，就是一直愿意忍耐你的人。我相信，愛情是生命里的一束光，即使隨著歲月漸漸消融，但那個對的人，還是會有我一喊就心顫的名字。

而這個世界之所以可愛，正是因為所有的美麗和痛苦，都飽含著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