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吉今年四十四,是個廚師,小有名氣,尤其對做鵝有一手。最近,他憑借一道“口水鵝”,在全國廚藝大賽上拔得頭籌。
得獎后,羅吉迫不及待地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車。羅吉離開老家整整三十年了,這次他回去,有兩件事要辦:第一,給母親上墳;第二,也是最重要的,要在哥哥白善喜面前,出出那口憋了三十年的氣!
羅吉回到老家,先到母親的墳上燒紙磕頭,把得獎喜訊告訴她。哥哥白善喜聽說羅吉回來了,帶著五歲的孫子毛毛來接他,看著這個已經(jīng)花甲的老人對自己討好地笑,羅吉心里又氣又怨。他佯裝熱情地跟著哥哥回到了家,并從車上搬下許多食材,說今晚要一展廚藝,招待鄉(xiāng)鄰吃大餐。羅吉在廚間忙活,毛毛歡蹦亂跳地過來看熱鬧,羅吉叫住他說:“毛毛,想不想要大紅包?”毛毛點點頭,羅吉在他耳邊如此這般說了一番。
晚上,鄉(xiāng)鄰如約而至,羅吉在哥哥家的院子里拼了一張大桌子,將菜擺了滿滿一桌。上了最后一道口水鵝,羅吉便關(guān)了燈,點上一支蠟燭,說:“今晚我們來一頓燭光晚餐吧!”朦朧的燈光下,菜顯得更誘人了。羅吉舉杯道:“謝謝大家賞臉來,我想先給大家講個故事。從前有個人,他非常吝嗇。有天晚上啊,這人在家里吃肉,突然,有個窮親戚來串門,他想把肉藏起來,可已經(jīng)來不及了,親戚就要進來了,大家說說,有什么好法子讓親戚吃不到肉,又說得過去?”
鄉(xiāng)鄰都笑了,七嘴八舌談笑間,毛毛如猴子般靈巧地爬上桌子,“噗”地一口吹滅了蠟燭,大聲說:“幺爺爺,我知道!不是晚上嗎,這樣將油燈一吹,親戚就看不見桌子上的肉啦!”
毛毛天真的話引來滿桌子的爆笑。羅吉直夸毛毛聰明,偷偷塞給他一個紅包,然后打開電燈,似笑非笑地看著白善喜。白善喜的臉漲得通紅,低著頭不敢看人。
羅吉看著白善喜的表情,心里充滿了報復過后的滿足感。這兄弟二人之間究竟有什么過節(jié)?一切還得從三十年前說起—
羅吉幼年喪父,過了幾年,母親羅氏帶著他改嫁到白家溝。半年后,羅吉的繼父又病逝了。白善喜是繼父的孩子,長羅吉十來歲,當時已經(jīng)成家單過。繼父過世后,兩家各過各的,跟一般鄉(xiāng)鄰一樣相處。
羅吉小時候家里很窮,在他十四歲那年,又鬧自然災害,他們娘倆成天吃不飽。這天晚上,羅吉又餓得翻來覆去睡不著,好面子的羅氏讓他趁黑去哥哥家借點糧。
羅吉起了床,摸黑來到村東哥哥家,一進哥哥家院子,饑餓的羅吉一下就聞到一股他從沒聞過的香味,羅吉的口水如山泉般往外涌,包也包不住。他沒吱聲,悄悄來到哥哥家門前,透過門縫,仔細往里一瞧,見白善喜一家三口圍坐在桌子邊吃飯,豆大的油燈在飯桌上微微亮著,一碗熱騰騰的肉在昏黃的燈光里冒著奇香。六歲的侄兒一邊狼吞虎咽地啃著肉,一邊說:“香,真香,鵝肉太好吃了!”羅吉這才知道,桌上擺的是鵝肉。他恨不得立刻奔到桌邊,嘗嘗鵝肉是什么滋味。羅吉使勁吞了吞口水,敲門喊道:“哥,開開門,我是羅吉!”
屋里的一家人聽到喊聲,明顯被嚇了一跳,羅吉扒著門縫看見嫂嫂慌里慌張想將鵝肉端開,可滿桌子的鵝骨頭一時收拾不了。哥哥見狀,一個起身,將嘴湊到油燈前,“噗”地把油燈吹滅了。這個小小的吹燈動作,像一把匕首,深深插進了羅吉的心,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見了,如同半夜里做了一個夢,現(xiàn)在,夢醒了,只剩下無窮的肉香讓他回味。
哥哥白善喜摸黑開了門,說:“羅吉啊,這么晚來找我,有什么事?我已經(jīng)睡下了!”羅吉一聽這話,心里極不是滋味,他說明了來意,白善喜嘆了一口氣,摸索著走進屋里,端出一碗米糠,說:“唉!我們家也揭不開鍋了。”
羅吉捧著一碗糠回到了家,神情恍惚,嘴里開始說起胡話來,一直吵著要吃鵝肉,說吃不到鵝肉就不活了。羅氏開始沒在意,后來,羅吉跪在母親面前哀求道:“媽,求求你,讓我吃一頓鵝肉吧!”羅氏嚇壞了,答應(yīng)第二天就去買鵝。
第二天羅吉睡醒,羅氏端上一碗香噴噴的鵝肉,說:“孩子,快吃吧!”羅吉高興壞了,問母親哪來的鵝肉,母親沒有言語。羅吉這時才發(fā)現(xiàn),家里唯一像樣的家具—母親陪嫁的箱子沒了。羅吉明白怎么回事了。他吃了一小碗鵝肉,鄭重地跟羅氏說:“媽,我已經(jīng)十四了,想到城里去找點活。”
那頓飯后,羅吉就別了母親,背著包袱進城了。羅氏命薄,沒兩年也走了,羅吉傷心難過,從此再沒回過老家。在城里,羅吉要過飯,掃過大街,掏過廁所,在他堅持不下去的時候,他眼前總能出現(xiàn)一碗香噴噴的鵝肉。后來,羅吉憑借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羅吉舉起筷子說:“剛剛跟大家開了個玩笑,現(xiàn)在我宣布,大家可以盡情吃喝了,但我有個不情之請,這道口水鵝是我特意為我哥哥做的,大家可否口下留情?”說完,羅吉將一只鵝腿夾進了白善喜的碗里。大家說:“羅吉,這可是得大獎的金牌菜,大家都想嘗嘗呢!”白善喜的鄰居馬大嬸心直口快,笑著接話:“我知道我知道,羅吉當年離開家,想吃鵝肉,他的母親逮了我一只鵝,是白善喜幫忙還上的!羅吉這是要報恩呢!”
羅吉不知道還有這茬,正要發(fā)問,突然聽得“啪”的一聲,白善喜的手篩糠般顫動起來,菜一口沒到嘴邊,碗就掉在地上,打碎了。
晚飯過后,羅吉心情復雜。當眾出了一口氣,壓在心底三十年的石頭掀開了,可他不覺得開心。羅吉準備當晚就走,上車前,毛毛叫住了他,說爺爺有話要告訴他。
白善喜坐在床頭,見了羅吉,嘆了口氣,說:“羅吉啊,看樣子,你以后也不會回來了,有些事,我再不說可能就沒機會了。”
隨著白善喜的講述,時間又回到了三十年前。自然災害時,白善喜一家揭不開鍋,孩子成天嚷嚷餓。這天,白善喜家院子里跑來一只鵝,他知道是隔壁馬大嬸的,就往外趕,哪知鵝一受驚嚇,就掉進了自家的井里。饑餓讓白善喜心生惡念,他鬼使神差搬過井蓋,將鵝蓋在了里面。晚上,白善喜悄悄把鵝殺了。本來就做賊心虛,哪知就在吃肉時聽見羅吉叫門的聲音。白善喜不知道羅吉已經(jīng)瞧見,慌里慌張將燈吹滅,將羅吉打發(fā)走了。
羅吉終于明白哥哥當年吹燈的原因,他想起馬大嬸的話,問:“我媽給我吃的鵝肉是你們給的?”
白善喜搖搖頭,繼續(xù)說:第二天早上,羅氏端著一碗鵝肉送到白善喜家,白善喜嚇了一跳,問為什么。羅氏說,羅吉不知為啥,嚷了一晚上要吃鵝,今早天沒亮,她就將陪嫁的箱子拿到鎮(zhèn)上換了一只鵝。白善喜又怕又羞,得知羅吉已進城做活,羅氏不知真情,這才稍稍放心。羅氏前腳剛走,氣沖沖的馬大嬸就上門了,說看見羅氏端著鵝肉上白家來,一定是羅氏偷了她的鵝。白善喜怕事情敗露,就跟馬大嬸撒謊說羅吉要進城,走前想吃鵝,羅氏迫不得已才這樣做。他讓馬大嬸不要找羅氏的難堪,并答應(yīng)自己還給馬大嬸一只更肥的鵝。
白善喜說:“鵝最后還上了,但我讓繼母背了黑鍋,一直到她去世。現(xiàn)在一想到當年,她笑吟吟地給我們端來一碗鵝肉,我就內(nèi)疚得很。這事放在我心里三十年,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媽呀!”
羅吉愣在那里,看著哥哥的滿頭白發(fā),心里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