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太行山腹地黃崖山下。
陰風習習,濃霧彌漫,香煙繚繞中,突現(xiàn)出一個風流瀟灑的年輕人身影,只見年輕人在濃霧中若隱若現(xiàn),像一陣旋風,快速地向豐都鬼城飛奔。
這個風流瀟灑的年輕人就是我。
我要趕緊回到豐都鬼城,向報社領導匯報一個重要情況。
我是記者,但我不是人間的記者,是冥國《地府日報》記者。說明白一點,就是個當記者的鬼。昨夜子時,閻羅王召集冥國各大新聞媒體“一把手”開了一宿的會,大體意思是,讓大家在一周內,查清并超度所有在世時對人類作出過杰出貢獻而死后又未能得到合理超生,或者其子女在世上未能得到公平對待的好人。
我的任務,是查清并超度至今仍在刈陵縣城隍那里打雜,尚未投胎轉世的刈陵縣下溪鎮(zhèn)南山村“飛虎英雄”喬勝山。
接到采訪命令后,我興奮的手足亂舞,遂化作一道旋風,以每秒一百公里的速度向太行山上旋飛而去。
一路上,我滿腹都是疑問:當年赫赫有名的修渠功臣、飛虎隊隊長、飛虎英雄喬勝山,高空作業(yè)時從半空摔下來的,當場就犧牲了。死后政府為何沒有給他立碑?為什么沒有被追認為革命烈士?什么意思?我迫切需要解開這個迷?;蛟S,解開了這道迷,就會清楚喬勝山死去四十六年了,陰魂為何還在城隍爺那里窩著而沒有去投胎轉生。
在刈陵縣的城隍廟三節(jié)樓前,一個人正好從鬼門飛奔出來,和我結結實實撞了個滿懷。定睛一看,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我要尋找的飛虎英雄喬勝山。
“我說老喬,你是急哪門急?走得這么慌張,咋了?”
喬勝山有些吃驚地瞪大眼睛瞅了我半晌,最后扔出一句讓我很失望的話:“年輕人,你是誰?我不認識你。”
喬勝山的話讓我感到好笑,心里想:你不認識我正常,可不能代表我不認識你啊,你老人家生前懸在黃崖山的懸崖峭壁上打鋼釬,鑿炮眼、裝炸藥、點炮的照片,都懸掛在我們報社展廳里,我一日看三回,能不認識你?
“老喬,你認不認識我沒關系,我知道你是誰就夠了,當年漳西渠修渠工地上赫赫有名的飛虎隊隊長、飛虎英雄喬勝山。你后來犧牲了,在作業(yè)過程中,系著你身子的繩索突然斷了,你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箏,飄著落下來,就摔死在黃崖山的峭壁之下,頭部幾乎被撞爛分不出眉眼了。當人們找到你時,你已經仙去。老喬,我正好有事要找你,是這么回事,我是想問一問……”
“停,停停。小鬼,你少跟我胡扯,我有急事要辦,沒時間跟你瞎咧咧。我外出是有時限的,誤了事,城隍老爺又該罰我了。對不起,我走了。”
“那好老喬,這樣吧,我是《地府日報》記者,”我亮出記者證讓他看了一下說:“我陪你去,或許事情要好辦一些。”
“不用,”喬勝山灰白的面部驟然變成青黑色,厲聲喝道:“你知道我去干啥?多此一舉!”
還沒等我把話說完,喬勝山便化一陣清風而去。
我愣住了,沒想到當年漳西渠工地上那個赫赫有名的飛虎隊隊長、飛虎英雄喬勝山,竟有這等火爆脾氣。望著昂首挺胸一溜煙便沒了蹤影的喬勝山,心里有些別扭:哼,不讓我跟你去我偏要去,我到要看看,你這位在陰陽兩界極負名聲的飛虎英雄,到底要去干什么?
別看我年輕,其實我的年齡比喬勝山高出許多。我,可是前清王朝一名,一名差點考上舉人的落榜舉人,算起來,到現(xiàn)在該有一百五、六十多歲了吧?因我死的時候還不到三十歲,所以看上去是個年輕鬼模樣。而你喬勝山,死時五十多不到六十歲,到現(xiàn)在,也不過九十來歲,你敢喊我“小鬼”?不談這個了,說正事要緊。我得想個辦法,對,差點忘了,我可是有道行的鬼噢,何不變身秘密跟蹤?
想到此處,我意念一動,大腦中閃過三兩句咒語,立刻變成一只美麗的小鳥。我展開翅膀,撲愣愣朝著喬勝山去的方向飛去。
一路上,優(yōu)美的景色一一從我眼前掠過。
我看到了,看到了刈陵縣西部大山深處有條濁漳河,岸邊有一條彎彎曲曲的人工天河,這就是名聞遐邇的漳西渠。我飛掠過美麗的村莊,綠油油的麥苗,蔥郁的樹林,我看到了人們臉上幸福的笑容,我不敢想象,如果沒有喬勝山他們的付出,沒有漳西渠,今日的下溪鎮(zhèn)將會是一個什么樣的情景?漳西渠的修通,滋潤了漳河兩岸,惠及了下溪鎮(zhèn)眾生,說它是一條救命渠毫不為過。
我現(xiàn)在是一只凌空飛翔的小鳥,跟著喬勝山的鬼魂在飛。
饒他喬勝山聰明也絕不會想到,在他的身后,還有一個看上去既年輕又帥氣的老鬼,《地府日報》的鬼記者。當然,他看到的最多也就是一只小鳥。
在我的身下,是一片深山峽谷,峰巒疊嶂,溝壑縱橫,陡崖峭壁。我飛,我在飛,飛過了鬼見愁的“閻王箅”、嚇掉魂的“洞角灣”、滑倒松鼠的“琉璃坪”、飛沙走石的“老沙灘”、凍死人的“麻雀底”、羊難上的“黃崖山……我聽到喬勝山在前邊引亢高歌:”劈開觀音澗,斬斷五尖山,鉆透瓜皮嶺,引水入平川。“突然,歌落影顯,我從黃崖山的峭壁上,看到了喬勝山當年的身影:喬勝山第一個用麻繩系在腰上,一手拿一爪子,一手拿著鋼釬,飛身而下,在半空晃啊晃,蕩啊蕩的,好氣派,帥呆了。來刈陵縣之前,我在判官的功勞薄上查尋過,三年多時間,飛虎英雄喬勝山竟吊到懸崖上打鋼釬、鑿炮眼、點炮、排險達五千多次,用實際行動譜寫了一首感動千萬人的英雄贊歌。
我以為喬勝山要回老家宅院子的,誰知他卻在半路上停了下來。
他輕輕地撥拉開茂密的荒覃,緩緩地走向一座墳墓。
墳墓是老的,快五十年了,已經全被荒草覆蓋,間或有一些喇叭花、野菊花在開放。墳頭,則是新立起來的一塊墓碑,上書:飛虎英雄喬勝山之墓。
望著墓碑,喬勝山淚水打濕了雙眼,喃喃自語道:”兒啊,小文,你是孝子這我知道,可立碑的事,應該政府出面,你立起來算個啥?這么多年過去了,政府從來沒有給我立過碑,光禿禿的,有誰知道,這里面埋葬的,是當年為了修渠而從黃崖山絕壁上摔下來摔死的飛虎英雄喬勝山?兒啊,政府都把咱忘記了,你立此碑又給誰看?“
喬勝山用手指敲打著墓碑,竟輕輕抽泣起來:”你還干了件沒出息的事,幾千元的修繕墳墓和立碑款,你拿著發(fā)票去找鎮(zhèn)里報銷,鎮(zhèn)里說該水利局管,去找水利局,水利局說該民政管,找民政局,民政局說當年是下溪鎮(zhèn)自己修的渠,該鎮(zhèn)里管,返回找鎮(zhèn)里,鎮(zhèn)里說沒錢,沒辦法。一句話就給交待了。我就納悶了,這么件小事,還真沒人管了?難道,我為了修渠而送了這條老命,都忘了?“
說到此處,喬勝山一抹眼淚,腰一挺,陡然顯現(xiàn)出當年飛虎隊長的英雄氣概:”兒啊,我給你說,你大我一輩子低調,從不炫耀自己。人們說我是飛虎英雄,飛虎我認了,英雄不敢當,我覺得我就是一個普通老百姓。人們說我為修建漳西渠作出了巨大貢獻,而我不這么認為,就覺得我做了一個人該做的事。立碑的錢,你就別和政府去討了,只當你孝順我了,成嗎?“
我現(xiàn)在不是鬼,是一只小鳥,就落在墓碑上,喬勝山的言語表情,我都看得清,聽得見。
”老喬,你說,這到底是咋回事?“
我一急,忘了我已經變成一只小鳥。喬勝山嚇了一跳,一看是只小鳥,罵道:”畜生,一只小鳥也成了精,竟然開口說話?“
哇,不好,誤會鬧大了。我趕緊變回原形,拱手向他道歉:”老喬,對不起,是我。“
”是你?你怎么跟來了?胡鬧!“喬勝山臉色又一變。
”因為我想知道你那些近乎秘密的事,我想讓你盡早得到解脫,我想讓你重返人間享受幸福生活。“
”對了,“我又補充說:”我剛才聽了你的自言自語,還是沒弄懂,你明明是修渠功臣飛虎英雄,死后政府怎沒給你立碑?“
喬勝山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眼睛里充滿血淚。兩道紅色的液體終于從老喬的虎目中流出,不,不是淚水,是血水。
他驀然仰天大笑,繼而又掩面痛哭,涕淚交流,哭聲甚為凄慘,似狼嗥,就連我這個有較深道行的鬼記者,都暴起一身雞皮疙瘩。約莫一分鐘后,喬勝山止住哭聲,長嘆一聲道:”唉,你小子,看在你這么執(zhí)著的份上,我就把隱藏在心底的這段冤枉事透漏給你吧。“
”好。“我一聽來勁了,馬上掏出筆記本:”你說,我記。“
”事情是這樣的……“
其實,我們都是鬼,沒必要張嘴去說,只要意念一相通,他自管用大腦想,我這里就能接收到清晰的信號:
一九七二年早春的一天,這時漳西渠已經通水二年多了。
早上五點多,喬勝山忽然接到一個通知說,省里一個政府官員帶著一個文工團,要來漳西渠慰問演出。期間,計劃在黃崖山險峰上穿插一個飛虎英雄穿越峭壁的鏡頭,點名要喬勝山去表演一下,人家說要錄一個視頻。誰知,當年曾在懸崖峭壁間如靈猴般穿行了三年作業(yè)五千次而沒出過任何安全問題的飛虎英雄,這回演戲卻演砸了。當喬勝山系好繩索,飛下懸崖,正在做示范動作的時候,突然繩子被鋒利的巖石割斷,喬勝山翻滾著摔下懸崖……
事故發(fā)生后,一時間,政府難以給喬勝山的犧牲定型。
說是烈士吧?他不是死在修渠過程中,說他不是烈士吧,他又是因公死亡。他的墳墓上,也無法立碑,墓碑上怎么寫,說他在作高空表演時犧牲了?如果有人質疑:為啥要讓一個年近六十歲的老人作高空表演?這種表演有什么意義?特別是,這件事上面如果追查下來,縣委書記、文革主任,還當不當了?于是,縣里決定將此事先壓下來再說,按現(xiàn)在的行話說就是隱瞞了死亡事故,悄悄把尸體掩埋了,只當什么也沒發(fā)生。
就這樣,一拖再拖,一拖就是四十六年,一直拖到現(xiàn)在,喬勝山的事還是懸而未決。于是,才有了飛虎英雄死后不能立碑,不能追認為革命烈士的怪事。
到了陰曹,城隍老爺同樣也犯了難:按此人生前的功德,應該轉個好生,錦衣玉食山珍海味盡享天倫之樂。但是,但是人間縣太爺都壓著沒給定型,這生怎么轉?猶豫再三,城隍老爺決定先將喬勝山的鬼魂安頓在城隍廟做個打雜的,等以后有機會再說。
原來如此。
我決定先回報社給社長匯報一下,看他怎么說?
道個別吧,我握了握老喬的手,那手很寬厚,滿是老繭:”老喬,我知道了,你要保重。我相信,你的事情,一定會有一個公平公正的結論。“
我還能再說什么呢?我只是一個記者。既然沒話說,那只有拜拜了。
我化為一陣清風,向《地府日報》社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