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書不知不覺糾纏了數(shù)十年,后知后覺,這無言而長情的陪伴。
小時候,家里總是飄蕩的藥香,幽幽的香平淡而誘人,那時候看的第一本書是父親架上的《本草綱目》。早已不記得了書中的那些艱暗晦澀的藥理,也不敢相信小小的人兒是如何讀完整本書的,只記得當初寫文章時若是寫植物,第一句總是 “芍藥,味苦,性寒,有抗毒敗癌,清熱涼血,祛瘀止痛之效……” 諸如此類。
后來,果斷不再理這么多的藥性,愛上了童話,有時捧著一本《天方夜譚》央著媽媽買下來后,便歡欣鼓舞,陶醉不已。再然后,六年級時,骨子里叛逆性便爆發(fā)了,上課時偷著翻著桌框中的《紅樓夢》,進榮國府,逛大觀園,瞧著瀟湘館娟秀的 “有鳳來儀” 匾額下悲戚飄零的林黛玉,瞧著怡紅院里芭蕉旁風流成性的怡紅公子,瞧著蘅蕪院中端莊賢淑卻身不由已的薛寶釵。三個人的命運,三個人的孤獨,一幕幕,一幀幀,又浮在眼前。我就在這竊讀的刺激與緊張里,感悟著 “千紅一窟” “萬艷同杯” 的醇香,努力地掙脫著眼前凍結(jié)的悲切,不敢忘,不忍忘。
再后來,我走進了成外。那晚,宿舍里昏黃的燈散著暖暖的光,燈下的書桌是嬌黃色的,這是定靜而沉思的顏色,桌上的書頁泛了黃,淡淡的,似日出微醺的晨曦,溫柔而平靜,這種感覺太美好,以至于我讀著手里的《楚辭》,醉在這微光中,搖頭晃腦:“朕幼清以廉潔兮……去君之恒于,何為四方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魂兮歸來,哀江南”。
那夜,不見月色,靈臺方寸之上,是剛買的《語花》,我坐在床上,掌著燈,淡淡地讀著。《語花》有長安城十里桃花中埋下的金縷玉衣;在那里,鮮血流過青石長階,守護的城闕里殺伐不歇,旌旗揚,又響起蒼涼的《滿江紅》;那里還有冷得絕情的清夜里橫陳的秦箏,聲聲皆追溯著秦將蒙恬的傳說;那里還有日本侵華后仍保存完整的白玉鎮(zhèn)紙,這千載風霜的中國大地上匍匐的厚重文脈啊。我后獨行踽踽,從太初有字到諸子百家到魏晉南北朝到民國動亂,這茶色的年華,這或老或舊或破的扉頁上是先袓傳承下來的文脈啊!我直直仰面躺下,眼眶不知何時蓄滿了淚水。
窗外雨聲不絕,窗內(nèi)回憶不窮。我的回憶里,有《相見歡》中的李煜,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誰在哭啊哭傷了梧桐枝椏,誰的眼啊嘲笑著這浮華,誰推開這雕花的窗,葬了錦水湯湯;我的回憶里,有《行路難》中的李白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他面對著蜀道崢嶸,心中卻裝下了織錦繁華;我的回憶里有《飲酒》里的陶潛,“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他坐在鄉(xiāng)間的田梗上,唱著田園的風;我的回憶里,還有《長門賦》里的陳阿嬌,《長恨歌》里的楊玉環(huán),《浮生六記》里的沈復(fù),《河朔寒》里的曹操,還有……我扔抱著書,現(xiàn)在,是澄心亭中的《文言淺說》,品著瞿蛻園與周紫宜兩位老先生的珠璣妙語,我慢慢地咀嚼著,忽然忘記了不遠處的教學(xué)樓里繁雜的課業(yè),歲月靜好……
書如人生,濃墨重彩處心生驚羨,淡墨流轉(zhuǎn)處亦蘊深機?;赝鴰浊€日子,那些驚心動魄的時光漸漸朦朧,余下淡淡的流年,深沉雋永。曾經(jīng)以為刻骨銘心的,變成了壞掉了老唱片,好像只有書,只有書……淡淡的日子也飄香,飄著裊裊書香,我自醉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