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公映之前,有聲音對其進行了激烈批評,認為張藝謀避重就輕、躲避歷史、缺乏批判鋒芒,《歸來》就是一部老年版的《山楂樹之戀》,這是基于對原著《陸犯焉識》的了解而給出的結(jié)論。
同原著相比,《歸來》要平和甚至平淡許多。原著中,陸焉識在大雪夜逃離農(nóng)場打算看一眼女兒演的電影,逃跑過程被描述的悲傷壯烈,農(nóng)場的殘酷生活以及陸焉識與管教干部之間的故事,也盡顯特殊時期人性的扭曲,這些,無論對于場面刻畫、歷史感營造還是凸現(xiàn)批判立場,都完全能夠手到擒來、為我所用,但張藝謀放下了遵循原著。
影片擷取了陸焉識平反回家作為故事切入點。原著里陸焉識歸來經(jīng)過短期的激動后,很快陷進凡俗的生活漩渦,最終與老妻相見的他,卻在世俗的阻撓下無法親近和相愛,子女對他的冷漠,在繼續(xù)傷害著這個老右派的心。而在張藝謀的電影中,陸焉識一輩子陪著心因性失憶的妻子去火車站迎接“陸焉識”,讓這部電影變成了一個知音體的煽情故事。
心因性失憶成為承擔《歸來》故事核心的一根薄弱大梁,一旦抽調(diào)這根大梁,故事連能否成立都很難說,不讓陸焉識像原著那樣繼續(xù)過著他倉皇不安的生活,是張藝謀最大的改變之處,他既不敢透過陸焉識來直面生活的殘忍,也不敢給陸焉識一個《活著》中福貴的悲痛結(jié)局,“一輩子的愛”成為《歸來》唯一的、圓滿的句號。
《歸來》的蒼白無力和它有沒有批判文革關(guān)系不大,原著《陸犯焉識》的第一主題也不是批判文革,而是寫人的一種生存態(tài)度,寫浪漫與殘酷、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順帶用戲謔的筆觸調(diào)侃一下人性。原著的可貴之處在于塑造的人物真實可信,而電影的二度創(chuàng)作把主角架在一個即上不去又下不來的故事殼里。站在原著的肩膀能夠創(chuàng)作出更好的電影作品,明明能夠為之卻不這么做,只能這么解釋:張藝謀不是覺得自己的故事更高明,而是他認為只有這樣,電影才能夠安全地拍出來并且上映。
《歸來》是一部總體平淡的電影,但它有幾個鏡頭會瞬間擊中觀眾淚腺,催人落淚,包括:馮婉喻在天橋上高呼陸焉識的名字讓他快跑別被抓到,生別死離的凄惶感莫過于此。陸焉識彈奏的鋼琴,勾起了馮婉喻的回憶,在刺眼溫暖的陽光中,兩張滿是淚痕的臉溫情相對,那一瞬讓人感懷萬千。許多年后,老邁的陸焉識打掃三輪車上的雪花,如期帶馮婉喻去火車站迎接“陸焉識”,蒼茫的雪地背景下兩個人的身影被定格,也頗有些震撼。
但除此之外,影片情節(jié)陷入瑣碎的、電視劇化的鋪述中,這還和含蓄、克制、留白無關(guān),而是影片缺乏情感張力,只是有著外在的、形式化的煽情,而缺乏內(nèi)在的、澎湃的情感演進過程,觀眾會記住那幾個令人落淚的片段,但卻會對細節(jié)轉(zhuǎn)瞬即忘,這和影片主題分量不足、格局規(guī)劃不夠開闊、故事內(nèi)核禁不起推敲有關(guān)。
《歸來》也是一部沒有鮮明觀點和立場的電影,或者說,它的觀點和立場停留在了只可意會的地步。影片唯一堪稱有點場面的畫面,出現(xiàn)于陸焉識被抓的火車站,傾軋著鐵軌的火車,來來去去交織在一齊,沉悶而壓抑,火車的轟鳴聲伴隨著專屬于那個時代的各種聲音,讓個體命運顯得如此無足輕重,人的渺小與無助,令觀者黯然。
《歸來》唯一令人眼前一亮的態(tài)度是,馮婉喻對女兒丹丹告發(fā)父親的評價,“我不原諒你,不原諒”,馮婉喻說這句話時眼神的凄厲和聲音的決絕,已經(jīng)超過了對女兒的恨,更像是拒絕與過去一段歷史以及歷史上的一些人和解。原諒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拒絕原諒是馮婉喻在片中說出的少數(shù)幾句不屬于心因性失憶患者所能說出的話。
在最初十幾分鐘具有電影節(jié)奏的戲份過后,《歸來》的主角只剩下了陸焉識和馮婉喻兩個,直到快結(jié)束時,陸焉識拿著飯勺要去找方師傅報仇,報方師傅曾用飯勺打馮婉喻的仇,在找到方師傅的家后才明白,方師傅的命運更悲慘,陸焉識起碼回家了,而方師傅能不能回家還未知,影片至此一向收攏著的格局才稍微打開一點,時代杯具影響的不是哪一個人、哪一個家庭的命運,而是所有人的命運都無從擺脫。
故事與意味在《歸來》中時而聚合,時而分散,平淡的故事如果有濃烈的意味纏繞,影片的藝術(shù)性或會更強一些,幸虧這些意味的存在,讓《歸來》擁有了一些解讀空間,否則,它就真的成為一個黃昏戀故事了。
對于文革,《歸來》的批評與反思態(tài)度是有的,只但是止于蜻蜓點水,在現(xiàn)有環(huán)境下,張藝謀能夠把《歸來》拍成這樣,能夠說是盡力了,對他與這部作品的不滿意,多來自于對張藝謀品牌的高要求和對以文革為背景的電影的高期盼,這種要求和期盼肯定是要落空的。
《歸來》的看點在于演員的表演,鞏俐、陳道明的優(yōu)秀表現(xiàn),遮掩了劇情的平淡。也正是有了文革的背景,這部電影才擁有了解讀空間,于是,它難免會遇到這樣的問題:《歸來》是在批判和反思文革,還是在消費文革?因為,抽掉這個故事的文革背景板,把它放在任何時代、任何背景下,兩位演員都能讓觀眾留下眼淚。
《歸來》是文藝片,但不是文藝大片,在商業(yè)宣傳方面由于受客觀原因限制,也無法展開張揚一些的宣傳,當4K高清也成為影片主打的一個宣傳點的時候,就明白想要讓這部電影的看點全部展示于大眾面前,該是有多么艱難。
在張藝謀的電影作品里,《歸來》肯定不是一流作品,但要比《金陵十三衩》《三槍拍案驚奇》好不少,《歸來》起碼彰顯了張藝謀要回歸文藝、注重質(zhì)量的一種姿態(tài),在商業(yè)電影的爛攤子里,張藝謀盤亙太久,在意識上,他仍然對知識分子耿耿于懷,他說要討得知識分子的歡心很難,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可能忘了,《歸來》就是一部講述知識分子命運的電影,如果它連知識分子都打動不了,何以讓大眾對它產(chǎn)生共鳴?
就算解掉所有捆綁張藝謀的繩索,隨便他怎樣去拍《陸犯焉識》,那么一個盡情盡興版的《歸來》就必須會在2014年讓觀眾滿意嗎,未必見得。第五代的輝煌早已過去,《歸來》能夠視為張藝謀的奮力一搏,他還有想法,對電影還有激情,這就值得欣慰,請多給他一些時間,“歸來”之后,相信他的下一部作品會拍得更好。